第十二章 名定
寒催戶牗開,落落明來目,風色結寒猶料峭。
大半月時日眨眼而過,林望奚也漸漸適應了蕭王府的生活。
盡管她至今不知蕭忱究竟要如何安排於她,不過……他不言,她亦不問。
畢竟她在十日期限已至那日就給出了最後的決定,而他既已應下,那總不至於毀了自己這個小丫頭的約。
再者,那般無賴纏人之事險行過一次便可了,若重施其法,便會適得其反了。
蕭忱之所以應她,也不過是六分在道義,三分在利益,還餘一分……還是從別人那兒沾光來的情義。
這一點,她林望奚看得明白。
因此,不言不語,不急不躁,才是最好的應對之法。也是她目前能給出的最有分量的誠意——絕對的信任與服從。
所以林望奚整日除了讀書、習字和看望已醒過來的奚五外,也並無他事可做。
這在旁人看來可能有些單調無聊,但於林望奚而言,卻是亡家以來不曾想過的幸事。
安穩平和得就像阿爹阿娘還在身邊一樣。
一切都在變好,不是嗎?
“姑娘,王爺喚您過去。”正思緒間,便聽推門而入的葉笙緩聲道。
“好。”聽罷,林望奚淺笑著輕放下書,係上素紋鬥篷,隨葉笙走了出去。
穿過回廊,踏過園徑,伴著一園子的冷梅香,便來到了蕭忱所在的正清院。
……
蕭忱望著方才竹采派人加急送來的一疊信紙,定定地不知在想些什麽,倏忽又失笑出來。
有何可猶豫的?本也是那丫頭所願,不是嗎?
思緒間,已聽到院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王爺,林姑娘到了。”葉笙立在台階上恭謹道。
“進吧。”一陣沉若無波的聲音從房中傳來。
莫名的,林望奚覺得,這才是那個說出鎮西北,承遺誌的,而後以一肩之力撐起將門蕭府門楣的蕭忱該有的感覺。
林望奚得應後,才把鬥篷解下,遞給葉笙,隨即便輕推開門,抬步邁了進去。
一樣的擺設,一如半月前自己無賴挾恩的那次。
還漫著淡淡的檀香味。
林望奚俯身行禮道:“參見王爺。”
“免。”不知為何,蕭忱看著林望奚模樣小小,卻一副謹守本分的樣子,霎時有些……
罷,果真是他魔怔了。
“今日召你前來,是為再最後問你一次,決心是否當真已定,不容更改?”蕭忱正容道。
“當真。”林望奚眉宇間滿是一往無前的堅定之色。
“不悔?”蕭忱看著小姑娘這模樣,也覺得自己方才是否太過嚴肅了,便緩了緩麵色道。
林望奚聞言,一點點笑開了,淡聲道:“不悔。”
“益陽蘇氏旁支。父蘇年庭年幼失孤,於平寧三十二年中舉,卻因疾卒於朝和八年。”蕭忱這才緩緩開口道。
聽及此,林望奚已是有些驚訝,又聽蕭忱繼續道:“母蘇李氏,卒於朝寧十三年。遂餘蘇氏兄妹清宴、清妤二人由族中長老撫養。”蕭忱漫不經心地說完最後一個字,才把一本冊子扔給了林望奚。
而後才唇角含笑道:“可滿意?”
林望奚輕隻翻了翻冊子,眸中驚詫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便恭謹行禮道:“小侄清宴,願聽王爺差遣。”
蕭忱見林望奚這副模樣,又頗感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丫頭,你該知道,人……唯有活著,才有資格談其他。這一點,你可明白?”
“清宴明白。”座下的小姑娘應得幹脆,而那雖低垂著眉眼,卻挺直了背的樣子真是像極了他記憶中那個英氣的少女。
“罷了……”蕭忱失笑出聲。
林望奚聞其失笑聲,突然抬眸,望了一眼座上的男子。
那一瞬,林望奚才突然發現,眼前之人的眉眼其實生地極好。
肅時狀若蘊了天地,所謂蒼崖倚天立,鬆石盤如巒,一派朗然之態。
笑時則恍若煙火綻於天地,東風夜放花千樹,玉壺光轉天地間。
……
“嗯?”見林望奚此狀,蕭忱似是有些不明。
不過也不待林望奚作回,便繼續道:“好好準備準備,開春便入學景行書院。你要知道,本王願意養個小姑娘,卻不代表願意養顆廢棋。”語氣雖淡,但莫名地,卻帶著股不容質疑的味道。
“好。”聽罷,林望奚已回神正色道。
“不過,機會有且隻有一次。且限期一年,一年內你要讓我知曉——我並非是白費心思,收了顆廢棋。”最後蕭忱字字頓道。
寒風卷了進來,裹了滿室的暖意,灑拓而去,似……催醒了什麽。
“若一年內清宴未能做到讓您滿意的地步,不用王爺開口,清宴也自當……離去。”聽罷,林望奚微鬆了氣道。
真正的以利換利,才讓人踏實啊。
“不過,可否問王爺一句,家妹……”林望奚幾番斟酌,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畢竟,她著實不想有朝一日,和自己名義上的親妹妹,落得個當麵不識的窘然境地。
若隻是窘然,那還算是小事,可若是……
“不錯,入戲很快。”聞言蕭忱也略帶讚賞道。
“賢侄隻需記得,她體弱帶疾,後得華清道人善緣,隨其遊曆約莫已一年有餘即可。”蕭忱麵色無波,習慣性地用指節輕敲著書案道。
大盛信道,尊道,華清道人雖算不得什麽道中大能,但也是京中皇室中人見麵也得給幾分薄麵的道人。
何況,大盛民風雖比不得北祁開放,但對於女子,倒也不似前朝那般苛刻。
除至今還無女子入過仕外,其他……與男子倒也不曾有太大區別。
即便是和離再嫁,經商行軍,隻要願意,那也並無什麽不可的。
不過,話雖如此,但大盛立朝至今,確實也並無幾個女子願意那般做罷了。
所以,小姑娘若跟著位望重的道人老者遊曆天下,也並無甚不妥之處。
這位蕭王爺……果真是……
“清宴在此,再次謝過王爺。”心下一思量,林望奚便更是佩服蕭忱心思之妥帖了。
不過也隻肅著小臉,語帶感激,鄭重稽首道。
見林望奚一副感激不已,似拜再生父母的模樣,反倒使得蕭忱有些忍俊不禁起來,“賢侄這禮行得可著實大了些。”
林望奚聞後也會意一笑,一臉的明亮之色,“王爺當得。”
“當得?”蕭忱眼尾染笑,聲如寒玉,好整以暇道。
“當得。”林望奚笑得一派坦然。
“小小年紀,心眼倒是不少。好好下去熟背冊子吧。”蕭忱是發現了,果真,這丫頭年紀雖不大,但這潑皮無賴的程度倒也不低。
“如此,那……清宴便不擾王爺了。”林望奚揣著冊子,行過一禮便退下了。
……
剛跨出門檻,恰好便有一股寒風裹著冷氣自袖口灌進。
但林望奚卻渾然不覺般,一點點地笑開了,眉目如畫,似寒冬裏綻然而開的桃花。
“姑娘。”葉笙捧著鬥篷迎了上來。
不過是懷裏多了個冊子,但小姑娘看上去,麵色貌似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但葉笙隻在心中忍不住腹誹,卻也不曾開口過問。
當然,林望奚自是不知葉笙心中所想,她隻知道自己現在心情很好,很好。
是真正近似於重生的喜悅,近似於久居黑暗後突迎光明的希望,近似於墜入深淵,被迫屈服,卻又得以救贖的劫後餘生。
林望奚微仰著頭,望向她有朝一日要去撕破的青天,微眯著眼,輕呼出一口氣,笑了。
………
待回了和正院,林望奚才細細地翻起冊子來。
越細看,她心中對蕭忱的感激與佩服之情就越發濃厚。
因為她確實沒想到,蕭忱會給她安排這樣一個好用的身份——益陽蘇氏,蕭忱母族;蘇氏姐弟,蕭忱子侄。
自然,蕭家因其在大盛的特殊性,這姻親對象自然也不能選什麽世家大族、得寵勳貴。因此,益陽蘇氏一族,當年才入了老王爺的眼。也因此,蕭忱給她安排的身份才能來得如此妥帖穩當。
蘇氏清宴……
林望奚放下冊子,用指尖輕點著雕花梨木桌,輕抿出一個笑。
一陣寒風吱啞一聲吹動了窗戶,但很快便歸於了平靜。
無痕,無跡,也無蹤。
……
“姑……公子。”隻聽見葉笙的聲音就這麽伴著推門聲傳了進來。
待林望奚抬頭望去時,葉笙已是掀簾入了內。
原來是來給她送衣裳的。
“公子,這是您入府幾日後,一並按著尺寸備下的衣物。您試試。”
當葉笙麵上帶笑,眼底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心疼時,林望奚便知道,這位醫者仁心的葉姐姐又開始腦補了。
不過……一早就備下的?看來蕭忱是一應下自己,便開始準備了。
“好。多謝葉笙姐姐。”林望奚含笑溫聲應道。
男子的衣裳樣式比起女子的衣裳的確是要簡單不少,很快林望奚便換上了男裝,輕掀繡簾,轉過屏風,走了出來。
“姑……公子這模樣長得是真好。”葉笙見著男裝的林望奚微歎道。
“嗯?”林望奚聞言眉尖一蹙,似是有些不解。
貌似,這已經是這位葉姐姐第幾次誇她來著?
道句實話,林望奚兩世容貌皆相差無幾,因而她自己早是無感了的。
何況,她自認這副容貌也是萬萬談不上什麽傾城之姿的,但偏生這位葉姐姐卻很是欣賞。
葉笙見狀先是抿唇一笑,繼而才緩緩開口,“公子容貌本屬清麗,若為女子,姿容堪稱清絕,雖卻難讓人生出什麽旁的醃臢心思,但或許……也難有旖旎心思。”
隨即語調一轉,“不過若為男子,假以時日,待身量長開,也不知要入到多少姑娘的心坎中去。”
“公子這容貌多一分則生媚意,少一分便會缺些靈氣。如此,正好。”末了,葉笙還微點了頭,以作肯定。
林望奚聽罷,麵色也有些赧然,這位葉姐姐不去說書,當真也是可惜了。
不過還真是……說什麽來什麽,隨即,便聽葉笙學著說書人的腔調道:“不知小女子可有這個榮幸,替公子束一束發?”
林望奚見狀,也接道:“小生之幸。”說罷,還學著男子拱手揖了揖。
一時間,兩人都被對方這不倫不類的作態逗笑了。
這是林望奚這一年多來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
真如此逗趣?
倒也不是。
隻是突然就想笑了,像是心裏積壓已久的石頭終於有所鬆動而生出的幾分輕快之感。
細碎的日光透過雕花窗欞照了進來,灑在林望奚被勾勒地極好的側臉上,一時間,更襯得小姑娘容顏清麗,肌如白玉,骨相極好。
哪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呢?
就該像這樣,多笑笑。
葉笙在心中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