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出府(一)
清宵堪惜,玉樹枝上霧華濃,微寒。
又是幾日光景悄然而逝。
林望奚的傷也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若不貼近細看,倒也看不大出痕跡了。
因而,在蕭王府內已是呆了月餘的她終於決定,出去看看這迷夢般的盛安城。
是不是……像旁人說的那樣繁華富足,紙醉金迷,讓人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
許是少女身量總是要展地早些的緣故,又許是因為將門之女總要長得快些的緣故。
將至十三歲的林望奚,身量與平常束發之年的少年竟也相差無幾,就是要略顯瘦削些。
因而,葉笙便幹脆替林望奚以玉簪固定,簡單束了個發。當然,還是因為束發後的林望奚,才有幾分男相來。但也隻限於俊雅清冷,清致朗潤,卻無英挺之姿。
但林望奚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卻淡笑開來了。就這樣,便很好了。
從前因著阿爹阿娘,自己還會適時地作一些小姑娘該有的嬌憨之態來,現在……
葉笙就隻見鏡子裏的少年郎,皎皎如月,唇畔含笑。霎時,竟有些晃眼。
但她未曾發現的是,青蔥般朗潤的少年眼裏,竟連一絲笑意也無……
冬雪未融,天霽寒朝。
行過回廊,當踏入去正清院必經的那座園子時,林望奚隱約在一片紅梅中瞥見了一抹身影,雖未得真容,但林望奚直覺是個美人。
並未聽過這位蕭王爺有王妃的消息,許是……添香紅袖?
這方林望奚正思量著是否要上前打招呼時,微落後半步的葉笙就已先開了口:“唐姑娘。”語氣溫和卻也帶著幾分親昵。
於是那人聞言也便轉身望來。
雖有些不敬,但林望奚腦子裏的確隻有一句詩: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
極致的美豔與極致的清冷交織纏繞,竟有些難分高下起來。
隻見那女子隻微怔了一瞬,便道:“葉姑娘好……小郎君好。”語調綿柔,卻讓人隻覺暖意,而無媚態。
林望奚聞言,也隻笑得一臉和煦,微應了聲,以作回應。
審時有度,進退從容。
這是林望奚對這個唐姑娘的第二個印象。
顯然,這個唐姑娘雖在府中,但卻是不曾見過她的,但還是十分自然地開口與她打了招呼,以……她現在呈現出的麵貌。
不過,應該也不曾看出她女子的身份,畢竟,葉姐姐還特意替她在臉上略修了幾處。
“唐姑娘這是在采梅瓣做……”葉笙見女子手裏拎著的木盒,帶幾分疑惑地開口問道。
畢竟,在葉笙眼裏,梅花除了入藥與製茶外,也別無他用了。
“今日出來看著這昨夜剛落滿地的梅瓣,突然就頗覺可惜,便想著取些來釀酒。我正要說,勞煩你去李叔那兒替我要些酒來呢。”女子笑得恬淡,語調依舊綿軟。
“小事,待會兒我便去同李叔說,讓竹英待會兒便替你將釀酒的一應用具給你搬到院子裏去。”葉笙也笑回道。
“如此,那暮影便先行謝過葉姑娘了。”唐暮影先是一笑,然後便微福了身子,極熟稔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官家女子的禮。
“不過,怕是還要勞煩葉姑娘一件事了。”唐暮影似乎頗感無奈地開了口。
一時間,倒有了些煙火氣。
“唐姑娘請說。”葉笙語氣溫和,心中也並無不耐。畢竟,這樣一個人又美,性子又好的姑娘,誰會不喜歡呢?
“來年還煩請葉姑娘替我嚐一嚐這梅花釀……味道如何。”女子笑得淡然,也灑脫。
但還不待葉笙反應,便又開口對著林望奚道:“若是小郎君不嫌棄,屆時也可一嚐。”語氣依舊溫和,笑容依舊恬淡。
卻偏偏讓人覺不出半分敷衍與不適來。
“……好。”葉笙緩緩應了聲,聽得出語氣有幾分澀感與悵然。
“開了春,我便要出府了。到時我自己會做幾個小菜以作餞行,所以還望葉姑娘千萬要賞臉才是。”說話間,女子臉上笑意似是更盛了幾分。
“一定……”葉笙緩緩開了口,臉上也掛著幾分笑。
莫名的,林望奚覺得這位唐姑娘似是在用話語寬慰著葉姐姐?
思量間,便聽女子又道:“如若小郎君不嫌棄,也一並來吧。”
“我……好。”林望奚唇角一彎,應聲道。
本下意識地準備用男女有別來婉拒的林望奚突然就改了口,應了聲。
或許,有時人和人之間的緣分許就是這麽說不清,道不明。
林望奚雖與這位唐姑娘是第一次見麵,但莫名地,就是不忍拒絕。
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啊。
就該所求皆如願,所行化坦途,不是嗎?
與那位唐姑娘作別後,林望奚便讓葉笙先去找李叔要酒了。畢竟,她半月裏已是來過數次正清院了。
因著考校之事。
……
正清院雖是主院,但院中擺設也並無什特別之處,至少林望奚著實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
反而……和前世她采訪過的那位住在北京胡同裏,晚年以逗鳥遛彎的老者的院子有幾分相似。
本欲入正堂的林望奚突然聽見左側的廂房裏裏傳來了幾道聲響。
於是頓了頓腳步,轉身向聲響處走去。
因這腳步聲一聽便是非習武之人的腳步,所以候在一旁的竹采竟也連眼皮子也未掀一下,隻安靜地立於邊上。
如不細看,似乎屋內並無此人一般。
待林望奚行至門前,正欲抬手敲門間,便聽屋內遙遙地傳來了蕭忱的聲音:“進。”
隨即,還伴著幾道招式的勁風聲。
一進屋,林望奚才發現,原來這是一間由廂房改成的練武房。
常見的弓、弩、刀、槍、劍、盾、矛一應俱全。
還有些添物。
貌似,除了這屋子有個頂外,其餘的,與一般的小校場也並無多少差別。
而眼前的蕭忱一身玄青色勁衣,也頗顯其英姿勃發,神采四溢。
林望奚有些怔愣,唇畔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澀意。
若是再過上幾年,兄長……兄長也該是如此模樣了。
她微攏著手指,掐著掌心的肉。
林望奚,不要再想了……
你該做的是抓住機會,找出仇人,然後……討債。
而不是在這兒作無用的悲悲戚戚!
……
不過蕭忱自是不知這小姑娘心中所想。待接過了竹采遞來的帕子,拭了拭汗,才對著麵前的小姑娘緩緩道:“你方才說,要出府?”
“是,還望王爺恩準。”早已回過神的林望奚也掛上了一抹笑,應得十分恭順。
“為何?”蕭忱眉一揚,笑得有些頗含深意。他可不認為,眼前的小丫頭是純粹出於對京都的好奇才要出門的。
“不可勝者,守也。”林望奚也回以一笑道。
蕭忱聞言輕笑:“不愧是……”隨即似又想到了什麽,順勢改口道:“記得帶上葉笙。”
林望奚聞言,笑容滯了一瞬,但很快便換上了慣常的笑容,道:“那便……多謝王爺了,清宴告退。”
“切記,不可生事,亦不可多管閑事。”蕭忱幾番思量之下,還是淡淡開了口。
他雖不怕這丫頭會生事,但有時不生事,不代表不會被事找上,何況……這盛京城裏多得是……腦疾之人。
“清宴曉得。”林望奚笑地了然。
畢竟,盛京這個地界兒,勳貴高官就跟大白……不,就跟皇家的禦賜死物一般,多則多矣,貴則貴矣,但也是一般人不敢輕易發落的。
一不小心,吃官司倒還是小事,若是……
隻見眼前的小姑娘眉眼一彎,道了聲告退,便轉身離去了。
望著少女纖瘦卻堅韌的背影,蕭忱突然覺得,這步棋似乎真是下對了。
他初回盛京,兵權已卸,朝中無人,莫提朋友,便是盟友都不曾有一個。
而陸珩雖是知交好友,但卻不曾有意入駐朝堂。
他也沒得理由要求陸珩為他入朝,他雖性情乖張,但也行不來此等無品之事。
但這些年,也並非他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畢竟天下之大,若是有心去找,又怎會尋不出合適的棋子呢?
但棋子,單是合適,卻還不夠,重要的是——聽話。
與軍中士兵,族中死士隻懂服從命令的不同的聽話。
有智有識有才者,遊走於浮華朝堂,受控於他人命令下的聽話。
這些日子裏,他也細細考校過林望奚,結果隻得一感——這小姑娘不僅投錯了人家,還錯生為了女兒身。
盡管他對六藝算不得樣樣精通,對五經四書更算不上習無不精,但也看得出,這個林家的小姑娘即便還稱不上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博古通今,但道一句綽有餘裕,學廣知博也絲毫不為過。
重要的是,毫無閨閣女兒該有的一係列劣習或缺點。
反而真像個從小以中舉入仕為目標的讀書人。
就是……這詩作得委實差了些味道,功夫也幾近於無。
不過,除卻其自身年紀小,且確有慧知,因而卻有可造之處外。
更重要的是,她是女子,是相較於男子,更不易被天下男兒皆趨之若鶩的權與勢所迷,所惑的女子。
雖天下女子無論其地位、出身、德才高低,大多最後均淪為了男子附庸。
但難以否認的是,若比心性之堅定,世間男子許大多難及女子。
小至男女情愛,大至家國氣節。
若真論起來,女子又比男子差在何處?
不過,女子比之男子,似乎又易耽於情愛了些。
但,一個血仇未報之人可會有旁的心思去耽情迷愛?
蕭忱相信,林望奚這個子,若用得好了,的確可稱為一把利刃。
而那群人既然敢向他蕭家的人開刀,那就得做好被收拾的準備。
他蕭家後人自己心眼不夠,狠栽了跟頭。
這的確是他蕭家人自己沒本事。
但一碼歸一碼,既然他蕭衍回來了,那就得好好替那群傻小子……好好算算這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