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了事
明央街,顧府。
作為這從當年會稽的顧氏一旁支跟著太祖,一路發跡至如今,最終還成了這一門出了三書一令一傅的盛京顧家,其府邸自然是極為氣派的。
微瞪著目的雌雄二獅分別立於朱紅色大門的兩側。雄獅腳踏繡球,仿若獨步無畏,能伏天下,而下偎著幼獅的雌獅又平了幾分自雄獅身上散出的威儀之感。
恰如其分。
正如這本該極顯奢貴的襲了兩百年的宅子,卻因那府門上掛著的蒼勁肅樸的顧府二字,一下就變得平和內斂起來了。
但此時一個身著蘆黃色錦袍的少年正火急火燎地跨進大門,直奔內院而去。
還未見人便先聞其聲起來,“娘!不好了!”
方才從顧老太太處請安回來的唐氏,茶還未入口,便見自家兒子毫無儀態地奔了進來。
柳葉眉微皺,但臉上仍是一副無可奈何的寵溺之色,溫聲道:“何事把你急成這樣?”
“娘……娘!怎麽辦……檀姐兒……娘,你要幫我!”少年絲毫未因自家母親的溫聲和語而有所寬慰,反而更是著急,還……帶著幾分害怕。
隨即,便如倒豆子般劈裏啪嗒地將事說了出來。
然而本還氣定神閑的唐氏,在聽完自家兒子的陳述後,驚得差點沒把手中的青釉瓷杯給摔出去。
這次,唐氏那形貌極好看的柳葉眉是真的蹙在了一起,想打卻又狠不下心,隻得強忍著怒氣,將瓷杯重重地摔在柚木雕花八寶桌上,“你……你給我跪下!”
從未見自家母親對自己發過如此大怒火的顧遠昭也是一驚,回神間,自己已不知何時跪了下去。
此時也管不得什麽儀態不儀態的了,跪著上前幾步拉著自家母親的袖角,泣道:“母親,我……我真的隻是想嚇一嚇檀姐兒,出口氣,我……我就在旁邊悄悄看著的,也不會讓她真的就丟了的。”
唐氏越聽就越氣不打一處來,努力壓下怒氣,清明思緒,語帶肅意道:“如今,也隻有以退為進,先去你祖母跟前去請罪。許……尚能補一補這已亡羊了的牢。”
本以為自家母親會說出什麽好主意的顧遠昭聞言一急,忙道:“母親……母親,不行的……您再想想……”
“不然還能怎麽辦?誰讓你偏偏讓那小魔星給逮住了。再者,你以為檀姐兒自己不曉得說嗎!
你祖母祖父生平最厭兄弟鬩牆,同室操戈之事,最厭不友不恭之輩,你又不是不曉得!
你個混不吝的,還偏偏往刀尖上撞!我平日裏教你的,你父親平日裏教你的,都扔到狗肚子裏去了!”
見自家兒子還一副不曉世事,妄圖輕了的模樣,唐氏一時間也氣得狠了,竟也訓罵了出來。
“不明白嗎?還不快去!”隻聽一聲脆響,便伴著唐氏的怒氣聲砸到了顧遠昭麵前。
“我……哦……好好!”被母親狠狠訓罵了一頓的顧遠昭也漸漸反應過來了,連忙應聲奔了出去。
“夫人,您順順氣。”隻見方才便安靜候在一旁的,這個身著石青色褙子的婦人上前輕撫著唐氏的背,替唐氏順著氣。
然後便緩聲道:“哥兒也是一時岔了而已,您也不必如此動怒,身子要緊。”
說罷,便遞上了一杯清冽盈香的茶。
接過茶,唐氏才緩緩道:“遠昭是我親生的,我也知曉,他不是個有大惡心的孩子。”
“此事是他做的,我信。可若說此事是他想得……我卻是有些不能確定的。”唐氏微蹙著眉,眯眼凝神,素手輕撫著杯沿。
“罷了。珍娘,替我收拾一下,再隨我去趟母親那裏。”唐氏輕歎一聲,終是回神,決定先把當下這樁事給解決了再說。
……
雖是冬日,但這院子裏的花草也不曉得被用了什麽法子,仍是蔥鬱斑斕的。
因此,其主人在府裏的貴重,可見一斑。
不過,本該寧和平靜的院子,此時卻滿是相對的針鋒。
有些不明所以的檀姐兒被自家祖母摟在懷裏。
一會兒看看自家滿臉怒容的哥哥,一會兒看看跪在地上,有些涕泗橫流的三哥哥。最後,還不忘偷偷瞥上一眼不言不語地喝著茶的四叔。
“祖母,三哥哥說了讓我等他的,是我自己嘴饞,去了平昌街尋糖人。三哥哥並沒有害我。”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乖巧地蹭了蹭自家祖母,一雙杏眼中滿是疑惑。
“我的乖乖檀姐兒說得對,你三哥哥沒有害你。但他身為兄長,卻未能護好幼妹,這便是他的錯處。”
雖上了年紀,卻仍保養得當的顧老太太,眉眼含笑地對著懷裏的小姑娘柔聲道。
慈祥,溫和。
但此時卻不是對著他的。
不過顧遠昭聞言也是鬆了一口氣,後怕地抹了抹臉上的淚。祖母如此說,就說明她還願意將事化小。
正思量著,便聽上首傳來了一道雖依舊柔和,但卻帶著幾分威儀的聲音,“遠哥兒,我且問你,身為兄長,護妹不周,你認是不認。”
“認……祖母我認。”顧遠昭此時也徹底清醒了過來,也有些後怕,若是他晃神真的未曾看好檀姐兒,那後果……
人家上頭的都是熱血,他怎麽就上的是一頭狗血呢!
“既如此,那我便罰你跪五個時辰的祠堂,再抄十遍家訓,你可有不服?”老太太雖不是出身將門,但也是走過了多年風雨的老人,隻這麽清清淡淡的一席話,也能帶出些壓迫感來。
“沒有。謝……祖母開恩。”顧遠昭應得懇切。
“祖母!”一旁的顧霽光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顧庭季插了過去,“母親,將至午膳,不若待遠哥兒先用過午膳,再自去祠堂罰跪如何?”
聞言,顧老太太懷裏的小姑娘也點著頭,糯糯道:“嗯,四叔說得對。還是讓三哥哥用過飯再去吧。”
正跨入門檻的唐氏一頓,心下一歎。
這尊佛怎麽也在?
老太太聽罷,頗有些好笑地捏著小姑娘的臉,道:“好,就聽我們檀姐兒的。檀姐兒真是長大了,也曉得疼惜兄長了。”
不過,卻略帶深意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小兒子,淡笑開來。
論算計,這家中誰也越不過這小子去。
不過,也好,遠哥兒是該吃些苦頭的。
再如何,顧霽光也是明白了,此事也隻能了成這樣了。
可他……
“既如此,那兒子便帶著霽光告退了。難得霽光這小子先前還與我說,要向我好好討教一番課業。”
聞言,顧老太太也是一樂,眉眼含笑地調侃道:“好容易日頭從西邊升一回,快去吧。快去。”
於是顧庭季拉著自家侄兒便準備出去。
剛轉身走了幾步,便迎麵來了一個眉眼清雅的婦人。
“小叔好。”婦人語氣溫和,麵上帶笑道。
她可是聽自家老爺醉酒後提過一嘴,不過是一個撿來的罷了。
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才被養在了顧家。
雖說自家老爺也不是老太太親生的,可再如何,也該叫老太太一聲嬸娘。
但偏偏總是被這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叔子給越了過去。
不過,即便她不是太喜這個小叔子,但麵上所做,也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二嫂好。”顧庭季聞言淡淡開口回道。
而顧霽光雖此時也正在氣頭上,但還是喊了聲“二嬸好。”
隻是,單看其麵容,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下一瞬是要準備去咬人。
……
這方,林望奚已是逛了大半日的盛京城,也一並在外用了午膳。
正是飯時,酒樓內,香氣四溢。
不過,如今飯已飽,食已足的林望奚再聞著何等香味也生不出一絲食欲來了。
“公子,可要再歇上片刻?”葉笙溫聲問道。
“不了,回吧。”林望奚一笑,應聲道。
隨即便起了身。
見狀,葉笙也便起身一道出了酒樓去。
而先一步出了門的林望奚,看著這三方而開的岔路口一頓。
她……貌似,不太找得準方向了。
方才,來路是哪條來著?
上一世她雖也路癡,但還算是跟著導航能找得準路,找得準方向的那一種路癡。
這一世……
葉笙以為小姑娘是在思考哪一條路,更為便捷,省路。
便開口道:“公子,咱們走左邊這一條吧,這一條離府邸最近。”
“嗯,好。”林望奚彎眸一笑,也應得利落。
跟著走,總不會錯了。
不過剛一轉角,便見前麵那該是京兆尹府衙的門口……圍著些人。
待走近了些,便聽有百姓道:“老伯,你回去吧,你一直在這兒也不是個事。不若先讓你兒子入土為安得好。”
隻聽那老者語氣固執,哽咽低泣道:“我兒因與那李家員外的兒子起了爭執,動了手而入獄,這我認。”
“可為何入獄尚不足一月,便亡在了獄中?”
“你告訴我,如何讓我兒入土為安,又何以為安?你說……你說啊!”那老者說著,竟放聲嚎哭了起來。
淒惻悲切,一時間,竟無人忍心再開口勸慰。
何為父母?生之,養之,育之,教之,念之,望之,報答三生輕。
半晌,終於有一衙役模樣的人開了口,語氣頗有幾分無奈,“老伯,你兒子當真是暴斃亡的。你自己也見過了,你兒子身上既無傷也無損。更也沒有中毒的症狀。再如何查,也是這樣。”
“就是,我家大人因念著你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而你家兒子又確是亡於獄中的緣故。這才給了你二兩銀子以作安撫。你這老匹夫可不要得寸進尺!”又有一衙役跟著開了口,隻是語氣有些衝。
……
一時間,老者那聽得出絕望之意的嚎哭聲,衙役的訓罵聲,百姓的議論聲紛紛湧入了林望奚耳中。
天清寒,北風渡,霽月光風銷,鬆竹仍在否。
她抬頭望去,匾聯上太祖當年親題的字還在。
蒼勁,肅穆。
那字,盡管早已經過了無數次的重鍍再刷,但那曆經歲月與滄桑而留存下的痕跡,仍向世人宣說著這個王朝初建時,那個心懷壯誌的帝王……最初的樸願。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須知。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莫為。
而若是再往裏走,不需抬頭,林望奚也知那黝黑透亮的烏木牌匾上,用金漆書著的,隻有四個大字:正大明光。
寒風忽起,渺渺而來,擦過臉頰,有些刺人,也迷了眼。
以為林望奚要上前摻和的葉笙,帶著些勸意,開口道:“公子,咱們……”
林望奚聞言,唇角一彎,倏忽便逝,淡淡道:“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