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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宮深

  待蕭衍見招拆招地借著蕭忱的記憶與這位蕭太妃寒暄過後,便婉辭而去了。蕭太妃也隻好讓自己的貼身嬤嬤將其送至了慈安宮前。


  而若真論起來,他蕭衍一生其實並未與蕭太妃這般的老婦人打過什麽交道。


  但此番寒暄下來,倒真覺得這蕭太妃也確當得起先帝曾為其賜下的封號:靜端妃。


  嫻靜,端莊。


  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就隻有平和溫純之感。


  而這副身子上不自覺流露出的親近之感也告訴了蕭衍,這蕭太妃與蕭忱這侄子或許也當真算得親厚。


  思及此,如今的蕭忱微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


  不過是一個深宮的老婦人罷了。


  總歸不會多打交道的,也無需太過關注就是了。


  隻是,昭明帝此舉……是覺得他蕭忱反正兵權已卸,還被扔去了大理寺那稍不注意就得罪了人的地兒。


  遂而,他在昭明帝眼中,不過已是那被拔了爪子的困獸?

  還是用的懷柔之策呢……


  思量間,蕭忱已是繞過那彎凍湖,行至了這於寒冬臘月裏隻有一片紅梅的禦花園。


  “喲,我當是誰,原來是當年雲垂宮紅人麵前的珍和姑娘啊。”隻聽一道特屬於宮人的略帶尖酸的聲音傳來。


  隨即,還伴著幾聲似被踢打的悶哼聲。


  原來不過是宮人間的撚酸譏諷。


  世事無常,風水輪轉,物競天擇而已。


  蕭忱眉一蹙,正欲繼續向前走去,便聽身旁方才給自己帶路,一路無話的小太監怯怯地開了口:“王爺,您可是要停下,去……”


  蕭忱聞言眉一挑,宮中之人皆是這般嗎?隻要主子微一動作,便要揣度自己作為奴才,下一瞬該如何了嗎?


  隻是,這小太監的眼色委實有些不好。自己何時要作勢去管這閑事亦或是去看這閑戲了?


  不過,還不待蕭忱開口,隻見方才那聲響處便急撞撞地衝出了兩個像是剛從混亂中掙脫出的人,一大,一小……


  阿寧……


  不,這孩子隻是模樣有幾分肖似阿寧罷了,尤其是眼睛。


  似是見到了自己身上這還未換去的朝服,那個大一些的渾身有些狼狽的宮人忙跪了下來,卻是不曾拉著那個孩子一道跪下來。


  而方才那幾個有些尖酸的宮人中有腳快的剛邁出去,見有個朝官,便也趁那官員未曾反應,忙四散離去了。


  小太監那聲尖細的“大膽”還未喊出,便聽那宮女,頭埋得恭謹,道:“參見大人。是奴婢無狀衝撞了大人,大人要罰便罰奴婢便是,隻是……還望不要怪罪……六公主。”


  六公主?

  昭明帝是有三個皇子,三個公主不假,隻是……這眼前的六公主混得也委實差了些。


  比蕭忱的詫異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小太監也似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眼前的孩子雖仍是一身宮裝,但明眼可見,這衣裳分明就是大人樣式改就的。料子也早已被磨損地頗有幾分寒酸了。


  一頭青絲也似乎隻是草草地用幾根發帶係了係。


  這是……公主?

  還是當年在雲垂宮生出的那個公主?

  娘的,過得比他這個閹人還不如呢。


  小太監在眾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微撇了撇嘴。


  “罷了,無妨。你等且自行離去便是。”蕭忱默了默,才道。


  再如何,她也不是阿寧。


  何況,這還是宮中之人。他並不想與之有什牽扯瓜葛。


  在眾人都未曾看到的角落,隻見那被宮人稱為六公主的孩子微攥了攥手指。


  而後,便抬頭,微揚起小臉,眸色分明,那雙肖似蕭寧的丹鳳眼裏還帶著些孺慕,幾息間,才開口道:“你便是蕭王叔嗎?”


  隻是這聲音卻不似別的小姑娘一般,並不脆嫩,反倒有幾分清啞。


  “是。”望著那雙酷似蕭寧的眼,蕭忱終是緩聲開了口。


  “蕭王叔能不能……帶我去見見父皇?他們……他們都說父皇不要我了。”


  懵懂,倉惶,不安,還有幾分迷茫。


  一如……


  風起,寒來,梅落。


  本欲拒絕的蕭忱看著這樣的眸子,霎時就頓了頓,改口道:“好。”


  一瞬的心軟是其一,但……為讓昭明帝看到自己的行事不周更是其二。


  也罷,本來這蕭忱也算不得什麽思緒縝密,走一看三之輩。


  如此,也正好。


  天色明乍,隻見裹著素的紅梅園裏,一大一小和著凜凜北風,穿身而往,一步步向前踏去。


  而此時,那個在遠遠的角落裏已躲了許久的宮人,忙往慈安宮的方向奔去了。


  蕭忱聽及這愈發遠了腳步聲,心下一歎,唇畔輕笑開來。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的。


  蕭太妃。


  隨即,蕭忱又微低下頭,看著身旁這個比如今自己府裏那個,還要小上一些個頭的孩子,眉尖微蹙。


  這孩子有何特別之處嗎?


  值得那位蕭太妃花心思算計自己這個名義上的親侄孫?


  ……


  慈安宮。


  那脊獸上還掛著昨夜落下的未曾消去的冷溶溶的雪。


  但許是因著這慈安宮的主人常年禮佛的緣故,即便是在殿外,各司其職的宮人們似乎也難感寒意。


  聞著淡淡的佛香,隻覺得熨帖平和。


  但此時,一個匆匆而入的淡緋色宮衫的宮女似打破了這平和,還攜了外處的一身寒意。


  哦,原來是太妃娘娘身邊的秋融。


  隻見這一身淡緋色宮衫的宮女先在廊下輕拂了拂身上的寒氣與潤意,這才帶著一貫的標準儀態,輕邁步,才緩緩行了進去。


  被編織地極好的杏色宮絛隨著主人的動作幅度極小,極規矩地小心擺動著。


  殿內滿室的佛香,更是撲鼻而來,不過對於早已聞慣了的秋融來說,並無不適。


  隻見這個叫作秋融的身著淡緋色宮衫的宮女雙手極規矩地疊於腹前,腳下的緩步子雖略急了些,卻依舊平穩。


  “娘娘,那孩……小殿下已被蕭王爺領著去見陛下了。”秋融溫聲稟道,語調平穩。


  那被稱作太妃娘娘的上了些年紀的婦人聞言後,手上製香的動作微一頓,隨即便繼續侍弄著。


  就在秋融以為太妃因製香太過沉溺,許並未聽見,作勢要再回稟一次時。

  便聽上首那個百姓眼中大盛朝最尊貴,但隻有她們這些宮人知道卻是苦了一輩子的老婦人,語調溫和地開了口:“嗯。既如此,便也沒咱們慈安宮什麽事了。咱們……隻需關起門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是。”秋融聞言福身應得溫和。


  正奉了清茶進來的江嬤嬤見狀便對秋融拂了拂手,示意其可以退下了。


  待秋融退下後,江嬤嬤才捧著茶向這個她心甘情願伴了大半生的小姐遞了過去。


  “宛秋。”太妃娘娘緩緩開了口,仿若遊走在紙上還未被潤開來的筆。


  “奴婢在。”青灰色宮裝的江嬤嬤輕聲回道,應得親切。


  仿佛她對著的還是那個四十年前因痛失雙親,在茫茫大雪裏而抱著自己嚎啕大哭,還需要自己哄勸的那個小姑娘。


  還是那個因自己喜歡的堂姐病逝,幾乎哭傷了眼的蕭家堂妹。


  還是那個因帝王之詔而不得不孤身赴向如牢宮牆的豆蔻少女。


  她當年帶著一雙煙雨朦朧般的眸子,就那麽怯怯地向自己看來,說:“宛秋姐姐,我怕。”


  “不怕,宛秋陪著您,陪著您……走下去。”


  就那麽一句話,她江宛秋就記到了如今。


  看著她,陪著她,從當年那個見人總帶三分羞的豆蔻少女,到如今,成了這看似尊貴光鮮實則總要走一看三,步步履冰,字字斟酌的大盛太妃娘娘。


  “宛秋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良久,被喚作太妃娘娘的老婦人才又繼續開了口,言語間,竟還帶了幾分無措。


  “怕是兄長未曾想到,姐姐也未曾想到,我竟有一日為了……為了一個喬家人開始算計起蕭家的人來了。”聽得出,說話的人言語間有幾分悵然。


  “娘娘,深宮居,大不易。況,您今日所做也並未對小蕭王爺有何損處。相反,還能讓那位對小蕭王爺寬一些心。”青灰色宮裝的老婦人緩緩開了口,語調溫和。


  隨即,便聽這老婦人繼續開口道:“再者,您此舉也當是還了當年雲垂宮那位的恩情了。”


  蕭太妃聞言一怔,驀地,又想起那容貌有幾分昳麗的孩子來。


  那般的容貌,無論是女子還是男子,總歸都是不太好的。


  但好在生在皇家。


  而她一生自詡也看過不少心思各異的人了,那孩子給她的感覺倒也不是看不透。


  畢竟,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又能看不透到哪裏去。


  但那孩子……心思太深,太重了,可偏偏卻長了一張見人帶笑的臉。


  不過當年韓凝那丫頭究竟是怎麽想的,一個好好的男娃娃……怎麽就對外宣稱的是女娃呢?


  還有喬應那小子,他……又是否知曉?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何況,還都不是她的兒孫,她瞎操心什麽?

  隻是,蕭忱那孩子,可……知曉了今日之事?


  思及此,蕭太妃神色有些懨懨,輕歎了一聲,倒沒了先前與蕭忱寒暄時的容光煥發之態。


  晨靄散,枝輕曳,雪覆蒼蘚,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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