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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信任

  雲衣已然忘了那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茶樓,她隻記得那人最後上了另一頂轎子,卻在上轎子之前回頭瞥了自己一眼。


  隻一瞥,似是不經意的回眸,又或是,是旁人理解中的漫不經心。


  可那是雲衣兩世經曆過的最得安心的一瞥,她明白,不敢多看是因為他亦怕流連,她知道,他認出她來了。從他被那個杯子砸中,他便知道她來了。


  她知道她今後終於有了能犯錯的底氣,有了能橫行霸道的靠山,有了一個能真正托付背後的夥伴。


  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終於有一刻能得停歇,她也終於,能回家了。


  她應該是在笑的,舌頭卻不小心舔到了一滴鹹鹹的液體,原來她竟哭了嗎?


  雲宗主是不會哭的,雲家大小姐也不會,可雲衣卻會。


  原來在這異地他鄉,她竟不知什麽時候起,痛快地成為了自己。


  皇甫老祖說,那天雲衣把他嚇得夠嗆,一個人對著窗戶邊哭邊笑,仿佛魔怔了一般。


  他一開始是有心笑話雲衣幾句的,看到後來,卻是越發地不敢,直至皇家的隊伍出了城,禦街解禁,雲衣都還是那副癡癡傻傻的樣子。


  他將雲衣半拉半扶得弄回客棧,正準備出門請個郎中,卻聽雲衣幽幽地開口:“我怎麽在這?”


  那種感覺,不像是大夢初醒,而更像是一種死而複生。


  像是話本傳奇裏的靈怪故事,已經故去的人受了某種感召複生,自棺木中直直地坐起身子,問滿座哭靈的賓客一句:“你們是誰?”


  也虧得皇甫老祖到底不是凡人,也算藝高人膽大,才敢守著雲衣,等她恢複常態。


  可雲衣真的不記得發生過什麽,她甚至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


  這不是普通的失憶或是失魂,若發生在其他任何時間,都一定會引起雲衣的重視,除了現在。


  此刻的雲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他鄉遇故知啊,在這世間第一暢快事之前,什麽旁的事都沒那麽重要了。


  所以雲衣也隻是點點頭,表示她知道了。


  這敷衍和不在意的態度讓皇甫老祖皺皺眉,他隱約覺得雲衣的敷衍大概與那國師有關,“你和那國師什麽關係?”


  “我和他啊,”雲衣偏頭想了許久,而後在皇甫老祖好奇的目光下緩緩吐露兩字,“秘密。”


  皇甫老祖狠狠白了她一眼,扭頭看看天色,放棄了追究,“走吧,下樓吃飯。”


  一頓飯的時間,皇甫老祖無數次懷疑眼前這個雲衣被人掉了包,雲衣不是沒笑過,相反,雲衣常笑,嘲諷的、無奈的、慷慨的、虛偽的、敷衍的。


  隻是從前的笑都過於膚淺,不似此般,直達眼底。


  或者說得更直接些,笑得像個傻子。


  “別傻樂了,”皇甫老祖終於是看不下去了,“皇帝一個月以後才回鑾,這一個月,你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雲衣答得毫不猶豫,連語氣都揚了幾分,“會有人為我準備好一切的。”


  “一切?”


  “比如.……”雲衣轉著茶杯,揚了揚眉,“一個天命凰女的身份。”


  “你真要混入弈風國朝堂?”

  皇甫老祖皺皺眉,他是不悅的,卻好像又沒有立場不悅。他雖早已明白雲衣無心再回東齊,卻不想這麽快雲衣就向他攤牌。


  僅僅一年而已,一年前雲衣恭謹地行禮,求他帶其出京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僅僅一年而已。


  皇甫老祖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竟連生氣都做不到。


  雲衣如此坦誠地剖露她的目的,他又如何能生氣。


  是自己老了啊,默默歎了口氣,於東齊皇室的愧疚,終究抵不過對雲衣的期待。鳳舞九天,他也問過自己,是否願做雲衣借力的第一塊墊腳石。


  “不一定啊,”雲衣卻沒發現皇甫老祖臉色的變化,手裏無意識轉動著茶杯,目光投得很遠,“單憑弈風黨爭之亂,最安穩的地方,便不是朝堂。”


  “那是哪?”


  是王府,有著血脈親緣,那些皇子親王是權臣無論如何也無法撼動的存在。


  但這話雲衣卻不知如何同皇甫老祖開口,她明白皇甫老祖不希望她留在弈風,可她有心一爭的,又何止是弈風國的一個官位。


  沉默許久,雲衣終於是緩緩搖搖頭,“我不知道。”


  皇甫老祖看著她的眼睛,深如幽潭看不出真假,想想不過數句之前雲衣還是那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原來所有的坦誠親近,竟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這麽想著,他撂了筷子,不再說話。


  雲衣終是發覺了這詭異的氣氛,笑了笑,“老祖生氣了?”


  “我為什麽生氣?”皇甫老祖白了雲衣一眼,語氣無常,但雲衣卻看見他臉上明晃晃四個大字“快來哄我”。


  “我猜是因為老祖覺得我在騙你。”


  皇甫老祖的背不自然地直了直,這就是他最受不了雲衣的地方,她好像能看清所有人的心思,又小心地不讓任何人猜穿她的心思。


  心思被拆穿,皇甫老祖索性也不遮掩了,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算不上騙吧,”雲衣笑笑,起身為皇甫老祖斟了杯茶算作謝罪,“我的路都要倚仗別人鋪呢,我哪裏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辦。”


  “你這麽相信他?”皇甫老祖扭頭疑惑地看著雲衣,“那人很可靠?”


  “不,”雲衣笑著搖搖頭,那死算命的若是可靠,當初她就不會闖進那個沙漠結界,“我相信他,不是因為他值得相信,而是因為我願意相信。”


  這大概也是雲衣的自信,因為是他,所以她願意承擔他的自作主張所帶來的一切後果。


  他是靠山,他是陪伴,他也是捉刀人。前路是一局看不清走向的棋局,雲衣卻放心讓他代自己去做這個開局人。


  這般江湖情義是皇甫老祖理解不了的,他更不明白為何那麽漠然、謹慎,連一段因果都不願意多擔的人,敢這樣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個人。


  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羨慕那個國師的,能被雲衣全心全意的信任,或者說,能被任何人全心全意信任,都是一種幸福。


  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你們年輕人啊。”


  雲衣知道,皇甫老祖這算是氣消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意有所指地笑笑,“可不年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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