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餘力用到最後將要枯竭一般
倏忽湧起的怒氣使那張慘白的臉染上了幾分血色，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在天光映襯下閃著微弱光亮，好似萬丈深淵下被月色照耀的寒潭水。
??這些年來，即使金鑾殿上奸詐貪婪心懷叵測的老狐狸們在他眼皮子底下使用那些鬼蜮伎倆，他也能不動聲色的仿佛若無其事一樣，偏就攤上江江的事，他的情緒屢屢失控。
??她恨他害了旁的人，他恨她為了旁的人作踐自個兒。
??尊者與嬪妃之間劍拔弩張的對峙遠不是一個帝王案前的大監兒有膽量插嘴的，梁茂撿起那隻越窯海棠花碗和碎掉的湯匙躬身站起欲退後避一避，然而就在他側頭的刹那，餘光瞥見那個被壓在榻上的姑娘指尖緊攥著的簪子時，渾身一僵，握在手裏的碗勺再一次撲通一聲掉在了地上。
??“陛……陛下……”
??瞧著那根一頭握在宋嬪手心，一頭不知何時刺入尊者胸口的簪子，梁茂一瞬慌了神，而涉事者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隻垂下眸子看了一眼刺破絨衣插進自個兒心口處的金絲八寶攢珠簪，平靜的仿佛那不是能要人命的利刃，而是撣走衣物灰塵的藤條。
??“你……”江江張了張嘴，顫著聲線驚恐地問，“你為什麽不躲？你明明可以躲開的……”
??抬眼望見身下姑娘突然漫上臉頰的驚慌，夙淮沒有答話，而是彎了彎半撐著的手臂，任金絲八寶攢珠簪再往他胸膛裏沒入半寸，見狀，江江忽的鬆開手。
??“怎麽？這就怕了？”年輕的帝王勾起唇角一反常態的笑了起來，他趴在她耳邊低聲提醒般的道，“別忘了，跟在你身邊的那個小東西可是因為朕才死的。”
??話音落下，直到清楚的瞧見江江臉上的驚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轉化成憤怒和怨恨後，夙淮方才心滿意足的支起身子。
??離開床榻前，他抬手撫上胸前那支珠簪，拇指微微用力，生生掰斷了暴露在外麵的半截。
??攏了攏肩頭搭著的狐毛大氅，將胸口絨衣處滲出來的血跡悄無聲息掩蓋，夙淮沒有回頭再看一眼榻上的人，邁開腳領著宮人大步走出了拂光殿。
??兩扇朱紅色的鏤空金絲楠木門拉開後未合，有風從外麵灌了進來，吹的白色的紗幔晃晃悠悠。
??江江仍以方才被對方撲倒的姿勢平躺在床上，視線落在頭頂空無一物的某處，那個人的話一直在她耳邊盤旋徘徊，仿佛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將她心底那一點恨意輕易攛掇成熊熊燃燒的大火。
??月牙端著一盞熱茶走進殿裏，瞧見灑了一地的白粥和碗勺，忙小跑至榻邊擔憂的喚，“娘娘……”
??江江偏轉過頭，抬手撩開紗幔一角，視線穿過洞開的大門看向傾灑在小青磚上的旖旎日光，突然喚了一聲侍女的名字，低低道，“月牙，我想吃東西。”
??甫一聽見這句話，侍女差點以為自個兒聽岔了，愣了少頃後反應過來，忙高興的連連應聲，“好好，娘娘終於想吃東西了，這幾日可擔心死婢子了，對了，娘娘想吃什麽，婢子這就去廚房端了來。”
??收回投擲在外的目光，視線掠過榻邊那隻越窯海棠花碗，江江稍作停頓後輕聲答道，“隻要不是白粥，其他什麽都行。”
??“是，娘娘等著，婢子這就去廚房，”月牙將熱茶放置在榻邊小幾上，餘光瞥見傾倒在地上的食物，又低聲補充了句，“順帶叫丫頭進來拾掇一下。”
??梁茂跟在帝王的禦攆旁，他抬頭看了一眼裹在狐毛大氅裏麵色難看到了極點的尊者，對著抬攆的宮人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快點，再快一點……”
??原就是風寒未愈的身子，如今再來這麽一遭……
??接下來的事情梁茂不敢想，他按下胸口緊張到快要跳出來的心髒，強作鎮定，可交握在身前抖個不停的手到底還是暴露了此刻的畏懼與害怕。
??察覺到他的緊繃，斜倚著身子窩在禦攆裏的尊者從雪白色的大氅裏探出一隻手，輕輕落在他肩膀上，溫聲安撫，“莫慌。”
??怎麽能不慌，事發的那一刻沒立即傳喚太醫，已是他做為帝王禦前侍奉最大的失職，況且……
??尊者開口說話時，聲音已明顯有些有氣無力了，而他此刻看似若無其事的模樣，不過是拚盡全身最後一絲勁兒佯裝出來的。
??從前不覺，原來拂光殿到承恩殿的距離這樣遙遠，明明已經走了好大一會子，卻偏偏還瞧不見個影兒。
??穿過兩條紅牆巷子，途徑波月殿正門，繞著西三所的外牆走一圈，再……
??再然後，穿著一襲正紅色宮裝戴飛蝶摟銀碎花華勝的皇後娘娘赫然出現在廊腰縵回處，瞧見中宮儀仗，梁茂下意識的想要避開，隻是還未來得及調轉禦攆，皇後娘娘的目光已經投擲了過來。
??“陛下。”
??視線觸及帝王身影，宋芊芊輕喚一聲，提起裙裾快步而來。
??既已被瞧見，再要調轉方向已是不能了，夙淮正了正神色，攏緊罩在身上的大氅挺直脊背，從斜倚在禦攆裏改為端坐，自然而然的將所有軟綿綿的姿勢與神態收斂。
??宋芊芊在距離禦攆一丈外的地方停下行了一個萬福禮，禮畢，她側身瞧了一眼彩畫紅牆的巷子，柔聲問，“陛下可是剛從拂光殿裏出來？”
??帝王耷下眼瞼，看向中宮時唇角帶著微微笑意，“宋嬪死了個阿弟，心裏頭不大痛快，朕恰好路過，便去瞧了瞧她。”
??“可是，”宋芊芊嘟了嘟嘴，露出一副小兒女爭風吃醋的模樣，“宋嬪的阿弟也是臣妾的阿弟，臣妾心裏頭也不大痛快，陛下為何不來中宮瞧瞧臣妾？”
??也不知怎的，自她在禦花園偷摸見過駙馬洸央後，帝王便再沒來過中宮，她曾遣丫頭去請過，也曾央父親在朝堂上暗暗施過壓，但都沒有用。
??宋芊芊的話音落下好一陣子，坐在禦攆上的夙淮卻遲遲沒開口，梁茂抬頭狀似無意的瞟了一眼，尊者緊攥著大氅襟口的指尖鬆了鬆，好似餘力用到最後將要枯竭一般。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