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避暑(3)
我急急地朝外喊一聲,想傳個宮女進來,又被夏侯明拉住了道:“不行!禦前宮女看見了也不行!咱倆這樣子太出格了……”慌亂之下,他拉著我回內殿去找水,可惜裏頭連茶壺都是空的;沒法子又拉著我疾奔出了閣樓,小心地繞過侍立在角門處的幾個禦前的宮人,兩人鬼鬼祟祟地彎著身子摸到了荷塘的岸邊,用帕子潤濕了洗。臉上洗的差不多,可衣服上也滴了不少,又奔回殿裏去找了衣裳換。
我入宮以來還從沒這麽折騰過。果然凡事有利就有弊,在行宮裏規矩散漫沒有約束,雖日子愜意,可就會因著少了約束發生這些胡鬧的意外,而後再來擔心會損了臉麵……
夏侯明也折騰地不輕,換了衣裳後癱坐在藤椅上,一壁喘著粗氣。他十分惱怒地道:“這還特意選了曲水荷香居,離正殿遠些,又不是多富麗的宮殿,恐不會有人過來;還把王德他們給遣走了,怕擾了你我的雅興……可竟還有那甩不開的人要纏到這邊來……”
我聽他這樣說,心裏也一下子明白過來,抿唇笑了道:“她們好容易能得了來行宮服侍的恩典,難道就甘心獨守空房?這些日子我們粘得太久了,旁人未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不就見縫插針地纏過來了……”在皇宮裏有禮教約束著,我從不敢在乾清宮呆太長的時間,即使一連七日的侍寢,那也隻是夜裏的時光;現在不同了,我們每一日都處在一塊兒,旁人連求見夏侯明一麵都不得。
說著又十分好笑,道:“怪旁人做什麽呢!都怪自己胡鬧。以後可不準這麽玩了……”
“規矩?你還規矩起來了?”他瞥我一眼,揭了底子道:“還不是因著玩不過朕,覺著吃虧……”
“您那是蠻力!”我不禁惱道。說完又忍不住笑起來。
方才那樣狼狽地跑進跑出,這會兒都累了,便坐在一塊兒歇息。我起身去傳喚了內侍們進來,命上了茶點與瓜果,與夏侯明慢慢享用著。
曲水荷香居的確是個好地方。這裏的寢殿清和寧靜,外頭便是接天蓮葉的景致,呼吸之間的每一分氣息都透出清爽的荷香,最是舒心怡人。
隻是此時想歇息,卻不能了。外頭那惱人的琴聲一直源源不斷地傳進耳朵裏,吵得很。
細細聽去,似乎是用五音琴彈奏的一曲《鳳求凰》,聲色清脆如溪流水滴石穿。我不覺含笑,推了推夏侯明道:“這琴曲倒是不錯的。這位妹妹很是鍥而不舍,從方才起就一直重複彈奏,皇上不如傳召過來吧?也全了她的心意。”
夏侯明眉心擰著,滿臉的抱怨,道:“當然要傳過來!讓她這樣彈下去,咱倆的午覺還睡不睡了!”旁側的小安子得了令,忙小跑著下去做事了。
撫琴之人距離此地很近,約莫片刻,小安子就跑了回來,與我們通稟到:“人帶過來了……隻是一同前來的還有禧小媛,皇上見不見?”
我一愣,怎地禧小媛也……不過這是好事,我可是很喜歡熱鬧的。就笑著勸夏侯明道:“禧小媛自侍寢之後就不曾見到您,您就順帶著傳了吧,權當安撫與她。”
夏侯明對我幾乎百依百順,隻要我開了口,他便最喜歡說一句“依著夫人的意思”,這一遭也不例外。隨即是內侍們將門簾挑了。我打眼一瞧,見是一位著寶藍織銀絲繡芍宮裝,滿頭珠翠的女子款款邁步而來。禧小媛本就生得美,細心裝束之後更是有耀眼之感,叫人不得不注目;跟在她身後的則是采女文妧,她姿色不如禧小媛,又因著位分低不得越矩佩戴步搖之類奢侈的飾物,故而被比得幾乎如雲泥之別。
果然是文妧呢……自幼一同長大的親姐妹,她的琴聲我自然是最熟悉的。她身為榮國府裏最尊貴的小姐,從小便由大太太請了名噪京都的樂師來調教,多年下來,猶以琴藝最為見長。雖然不能說是無人能出其右,但在後宮裏也是難得的翹楚。
她們二人近前來,盈盈地對夏侯明行禮請安,又對我行了禮。我看到文妧的麵色有些不好看,屈膝時還很不善地剜了禧小媛一眼,怒意頓顯。恐怕這禧小媛是半路殺出來的,文妧辛苦地彈奏了半晌,好容易得了傳召能夠麵見聖上,卻被她橫插一腳。雖不願卻礙於位分比人家低,沒法子阻攔。
夏侯明抬眼掃視二人,麵上看不出喜怒,緩緩地道:“是哪個在彈奏?”
文妧生怕被禧小媛搶了先,很是急切地答道:“是嬪妾!”說著做出嬌俏的笑意,大著膽子滿心企盼地望向夏侯明,道:“嬪妾自幼愛琴,又很喜歡水天一色中的各色荷花,便在此撫琴……”
我嫻靜地笑了,道:“你的琴聲宛轉悠揚,很美妙。隻是又很巧,本宮和皇上都在此地,才不算辜負你的心意。”又轉首問禧小媛道:“林氏出身大族,對琴棋很是通曉,怕是被金采女的琴聲吸引,才攜手同來吧?可不知你對此有何見解?”
禧小媛隻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文妧,麵露嘲諷之意,垂眸答道:“嬪妾拙見,夫人莫要見笑。嬪妾覺著金采女的琴藝雖屬上乘,可惜曲子不應景兒。既然說是喜好荷花,又為何要彈奏‘鳳求凰’……”說著撇嘴不屑道:“莫非采女喜歡的不是荷花,而是別有用心?”
文妧被她揭了底兒,麵上一惱,卻又壓下了心緒做出一副柔媚的神色,盈盈瞧著夏侯明道:“皇上明鑒呢……嬪妾的心是拴在皇上身上的,即便是撫琴,也是不由自主地想著皇上,心內盡是愛慕與敬仰。心之所歸,便彈奏了這曲《鳳求凰》,以寄情傷……”
我定定地瞧著我的六妹。果然宮廷是一個最能磨練人的地方,她竟然也能夠長大。
她學會了掩飾與調整自己的一張臉。她和妙采女其實是一類人,她所愛的隻夏侯明的身份,但是她同樣能夠作出繾綣的情意。
不過還是差得太遠了……
夏侯明的嬪妃足有三四十位,不管是為著他皇帝的身份還是真正的愛慕,都是會一心撲到了他身上撒嬌撒癡,纏綿的情話在他聽來簡直耳朵都起繭子。文妧一番情深意切的言語,夏侯明聽了根本不會有任何觸動,反而十分不耐煩地撇過臉去。
禧小媛瞧在眼裏,麵上嘲諷的神色不免越加地濃了,一雙眸子骨碌一轉,又淺笑出聲道:“原來金采女彈奏此曲,竟有這般的深意在裏頭,真真是一番情長。隻是……”她說著,婉轉抬眸瞧一眼夏侯明,一字一頓道:“金采女將自個兒比作了鳳鳥,嬪妾卻覺著不妥呢……”
我聞言不覺含笑,禧小媛果然是有幾分厲害的。否則也不值得皇後的拉攏了。
文妧自幼在家中眾星捧月,性子根本就是唯我獨尊。當年她喜歡上永興候家的小世子的時候,就愛極了《鳳求凰》這首曲子,那段日子裏,她的住處日日都能聽到琴聲。而底下的一眾仆婦丫鬟們隻曉得逢迎,還時常與她讚美道“六小姐可不就是鳳凰一般的貴女麽!”文妧也極喜歡聽這樣的話,恐怕在心裏都是很認同的。
自然,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她在榮國府裏作威作福,有父母兄弟寵溺著,根本無人敢挑一句不是;到了宮裏,哪裏會再有人繼續寬容她呢?她又算得什麽尊貴呢?鳳凰一詞,那是連身為一品夫人的我都不敢沾惹的呢……
更可怕的是,文妧從來都不肯承認自己身份與處境的變化。她心裏裝著的,永遠是鳳凰一般的美妙的未來。
直到禧小媛淩厲的一句話抖出她的不妥,她才如夢初醒一般,終於意識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她渾身猛地一悚,而後立即扯著夏侯明的袍角跪下了,戰戰兢兢道:“嬪妾不是那個意思……嬪妾不敢對皇後娘娘不敬,嬪妾彈奏此曲隻是為著一腔愛慕之情,隻是愛慕,愛慕而已……”
夏侯明一手抽開了袍子,麵露嫌惡之色。禧小媛趁著大好時機,忙大聲地進言道:“目無尊上、不敬皇後,按宮規理應嚴懲!皇上不若將其遷入慎德堂思過,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文妧更是嚇得手足無措,想再次上前抱住夏侯明的袍角又不敢,隻能伏下身子“砰砰”地叩頭不已,一壁嚎啕道:“嬪妾沒有,求皇上饒過嬪妾,嬪妾不想去慎德堂……”不約片刻前額就破了皮。
我在旁側瞧著,心裏不禁又起了厭惡。還指望著你能好生地牽製禧小媛呢,不曾想竟這般不中用,被人家兩句話就嚇破了膽……平日裏在家的本事都哪裏去了!到了外頭就是這麽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皇上還沒下旨令你入冷宮,你就求饒起來,簡直如認罪一般。再則,你也不動腦子想想,皇上會真的聽從禧小媛所言麽?禧小媛到底隻是曲解而已,不過一曲《鳳求凰》,並非是十惡不赦的罪名,皇上為著金家定會息事寧人、小懲大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