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巫蠱（5）
來人是一位女子，身上是主子娘娘的衣飾，但並不華貴。因著外頭天寒地凍，她披了厚重的狐裘大氅，兜帽蒙在頭上幾乎將整張臉都遮住，看不清顏麵。我瞧著她緩緩走進的步子，從她的身姿中看出些許熟悉的感覺，想著或許是當初與寧妃交好的嬪妃。
她慢慢地湊近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但就在她距離我堪堪一步遠時，她突地解下了大氅滑落在地，那一瞬間我滿麵驚愕，而後尖叫一聲拚命抽身退去。
文妧啊……你出現在我麵前到底是為了什麽呢？你是來取我性命的罷……
在我看清你麵目的瞬間我就已經明白，我明白了你的意圖。果然皇後娘娘不會善罷甘休啊……她竟然想出這麽個計策來，雖說不是上策，但好歹算是中策吧。隻要不是皇後處死我而是由旁人來殺死我，那麽夏侯明會怨恨的人也就不是皇後……
不過也有些弊端的，夏侯明隻要稍稍思索就會明白是皇後指使。正因此，文妧是最好的，且是唯一的人選。徐令姬死後，後宮裏隻有文妧對我恨之入骨，皇後大可由此辯解，洗清自身。不過還是會另夏侯明心存芥蒂罷了。
皇後還是不能放心地令我活到兩個月之後！她寧願冒險被夏侯明不滿，也要取我的命！
我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晚了。我隻覺眼前寒光一閃，文妧一手死命拽住我，另一手將利刃刺向我的咽喉。我用盡力氣抓住她執刀的手腕，朝外呼喊道：“來人啊……”
我是位高的重犯，若讓我輕易死去，宗人府無法交代。管事姑姑聞聲闖了進來，上前想要攔住文妧……不，不，不是這樣！她抓住的是我的胳膊！
我這時才真正地恐懼起來！皇後真的要走這條路了……甚至這位管事姑姑為此不要自己的命！若我被刺死在這裏，她按律是要處死的，但她卻仍要幫著文妧。
我和文妧都沒有習過武，兩個弱女子之間的扭打還不知誰會贏。但這位姑姑卻膀闊腰圓健壯有力，我用盡了所有的力量來反抗，那把刀仍是緩緩向我的喉間移動。我真的要死了麽……
我很想勸說文妧，但我知道沒用的，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我不知道皇後娘娘許諾了她什麽好處，按理說，她刺死我也是犯了重罪，但估計皇後已經哄騙她道會為她收尾，令皇上查不到她。我愚蠢的六妹啊……我現在真是後悔了，為什麽我總是要利用她，而沒有在平日裏好好地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呢。最後害的還是我自己……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地有了喧囂，我無暇顧及，隻死命地將刀刃扭開。方才一番扭打我的前襟已經被劃破了，此時正被那姑姑壓在身上摁住雙手，文妧再次舉刀朝我心口刺去。
我在那一刻閉上了雙目。但並沒有劇痛襲來，隻聞見一聲猛烈的踹門，而後管事姑姑與文妧都被拽開。我睜眼看到那姑姑早被打昏在地上了，六妹則倒在一旁的桌椅間，很是狼狽。
“大哥！”我和文妧同時呼出了聲。文妧掙紮起身，麵上是無盡的委屈，朝大哥喊叫道：“為什麽要幫她！大哥，你可是我嫡親的哥哥，我們才是真正的兄妹。她算什麽東西！大哥，快，快幫我殺了她……”
她話未說完，臉頰上已經挨了一巴掌，聲色猛地止住，旋即滿麵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大哥。大哥抬手指了她，恨鐵不成鋼地道：“金家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不肖女！都怪我平日縱容你，你不僅違逆宗族私自耍了手腕入宮，今日竟還要害死昭儷夫人……夫人是我們金家最大的一棵樹，是全族的支撐，你怎麽能……”
“她已經不是主子娘娘了！”文妧滿麵淚痕，大喊道：“她該死！我才是金家嫡女，夫人的位子應是我的……不，不，我可以做到皇後的位子……”說著猛地撲在我大哥身上，半是委屈地啜泣道：“大哥從小最疼愛的就是我，你從來沒有打過我，你從來都讓著我，護著我……你難道不想看我登上後位，母儀天下麽……你為什麽要這樣……你變了，自從咱們從寧古塔回來你就變了，你心裏沒有小妹隻有什麽宗族……”
“夠了！”我大哥實在難以忍受她，生生地就扯開了她。大哥氣得麵上都青白了，拉住她將她按在藤椅上，嚴厲道：“金文妧！父親已經死了，長兄如父，你走到今日的田地都怪我教導無方！你給我記好，你是高門貴胄的嫡女，你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全族而活。金家百年基業不可以毀在你手上……”
我癱在一旁的牆根上，身上仍是顫抖的，方才的生死一線實在令我恐懼。好在天不絕我，大哥竟這樣恰好地闖了進來，我這才撿回了命。
我慢慢地爬起來了，揉著脫力的胳膊，與那兩人道：“大哥，六妹的事情，您應該明白與皇後脫不了幹係……您勸一勸她吧，我的話她不會聽。”
大哥雖然身處宮外，但宮內的亂子，他多半是清楚的。他朝我微微頷首，又對文妧道：“我問你，皇後她到底許了你什麽好處？”
文妧最是小孩子心性，因著方才被大哥責打便一味流淚，又拚命地搖頭，卻是不肯開口。大哥見她這樣更是氣極了，厲喝道：“你給我記清楚了！你再不喜歡你五姐，她也是金家人，她不會害了金家！皇後給你再大的好處她也是趙家人，是朝堂上的政敵，與當年的司徒氏一般無二的！你別忘了當年我們是怎麽流放寧古塔的……”
當年的抄家流放葬送了文妧與永興候世子的婚事，是她一生都不願意去觸碰的創傷。其實我亦是痛恨此事的，若不是這樣，這個六妹就不會走入宮的路子。
提及此事，文妧終於怔住了。她明白什麽是政敵，那就是天下最惡毒的敵人，因為他傷害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全族，所有的親人與愛人……她忍住淚水，抽噎道：“巫蠱是死罪，皇後娘娘隻是不想看到皇上回來後對罪女複念舊情、網開一麵，這才命我……且娘娘執掌六宮，以娘娘的手段，到時候這裏的痕跡都會被抹去，我並不會被問罪，且會受娘娘的提攜……”
我大哥聽她說完，隻長歎道：“你真是糊塗啊……既然是允諾你會給你掃尾巴，那為何要送你一把匕首？若是投毒的話才更為隱秘……”
說著，大哥稍稍尋思了會子，又道：“今日為兄就給你解釋清楚這裏頭的緣由。若是皇後隻是想要昭儷夫人死，那她為何不遣一位有武藝的人來，而是讓你過來？她隻是要抓你來背黑鍋罷了，她要你背的是刺殺重犯的死罪，還有皇上的怨恨！皇上對昭儷夫人有多大的情意，對你就會有多少的怨恨！還有……”
“你難道真的想讓你五姐坐實了巫蠱的罪名麽？你不明白，我和你五姐直到今日都沒有放棄過翻案的努力，卻差點被你毀於一旦。這個罪名不僅會處死你五姐，連我們金家也不會幸免。到時候我丟官削爵事小，若是再來一次抄家流放……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別忘了先帝的旨意，巫蠱邪術是多麽大的罪名。若你五姐死在這裏，死無對證，那我們可就再也無法翻身，你就等著聖上降罪與金家吧……”
文妧聽得驚恐萬分，渾身都有些震顫。好在她和大哥自幼感情甚篤，大哥的話她還是聽得進去，且也聽懂了。她喃喃地道：“可是……先帝時，因巫蠱滅族的都是那些忤逆的佞臣，先帝原本就不準備留他們。我們金家是肱骨重臣，皇上怎麽可能遷怒……”
大哥聽著連連搖頭，歎道：“你實在不適合進宮……不錯，我們原本是不應該有事的。但你不要忘了趙家。一旦你五姐獲罪，趙家怎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必定會借機發難……”
說到這個地步，文妧終於明白了一二，麵上幾乎要因恐懼而變得慘白。
“你立刻從這裏出去，再也不要來插手此事！”大哥甩了袖子，冷冷與她道：“本不指望你能幫上忙，卻不想竟還成了敵方手裏的磚頭……金家有你這樣蠢笨的女兒實在是醜事，對宗族無絲毫的幫襯，卻要四處惹禍，我已經沒有你這個妹妹！你若再敢做出蠢事來，我便立即稟明族長，將你從族譜中除名。”
文妧嚶嚶啜泣著，顫顫地從椅子上撐起來，張了張口想要求情。大哥卻不予理睬，隻揮手令她出去。
她索性一跺腳，轉身便走，一壁哭道：“你沒有妹妹對麽……竟然要與我隔斷血緣。我為何要生在金家啊……”
我盯著她，直到她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不見。我微微鬆一口氣，又生出些悵然來。其實她說的不錯，大哥的確是變了……但若不是這樣，大哥又怎麽撐得起尚書的官位，怎麽撐得起金氏一族呢。
大哥與我也隻是互相扶持的合作者罷了，他並不是我的親人，金家也不是我的家。我所等待的親人在遙遠的北疆，我要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