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趕上的相聲
杜暉當然沒去過。但他卻是知道的。 “三不管”在南市,宮南北大街、估衣街一帶,原來“東興市場”附近的一片窪地。這地方在中國城區以南,日法租界的西北,可這地界兒上,發生什麽打架鬥毆的事兒都沒人來管。後來“候家後”一代的大飯店、妓院和大煙館也搬到那去了,三不管這一帶就更繁榮了,別看地方不算大,卻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賣大力丸賣假藥的,拉洋片,開茶館的,相麵、說書、變戲法、打把式的……各種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杜暉一來天津就跟人打聽過,熱鬧是真熱鬧,但當時那人怎麽說的來著: “您這樣的少爺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去那地兒的人啊,下流!” 杜暉想起那人那日說的“下流”二字,實在是擲地有聲的緊。雖然杜暉愛玩是沒錯,但分辨是非的能力還是有的。二來是杜暉年幼時曾見過家中一位吸大煙的表親,那半人半鬼的模樣杜暉現在仍記憶猶新。一想到三不管多這類人物,杜暉心裏就生出一股厭惡,再熱鬧的地兒,不去也罷。 可如今說要去的人是陸覺…… “去那兒幹什麽?”杜暉雖不想去,但是苦於不能把“下流”這樣的詞和陸覺這般的人聯係在一起,心中尚且存了一絲僥幸,自欺欺人的想著“或許在天津城住了二十來年的陸覺不知道三不管是什麽地方”,索性不如讓自己這“半個天津人”向他解釋一番:“你知不知道那裏……” “知道。”最後一口煙從嘴裏噴出來,陸覺將煙頭摁滅,繚繞升騰的煙霧裏,杜暉瞧著這人臉上帶了一股讓人沒法抗拒的笑意:“到底去不去啊?” 遠遠的,陸覺就讓司機把車停了,杜暉一下車就聽見隱隱約約的鑼鼓聲,瞧著不遠處燈紅酒綠,熱鬧非凡的模樣,心裏竟然隱隱的發虛,總覺得自己像是要做什麽壞事兒似的,胡亂的琢磨著,竟下意識的想朝陸覺的身後躲,緊接著腦袋裏就湧起了之前紀則書對他說過的話來:“眠之最愛胡鬧,你可要小心啊!” “幹什麽?”陸覺早就注意到了杜暉這副樣子,一伸手就揪住杜少爺西裝的後脖領子,一把拎到了前頭來,自己腳下一刻也沒有耽誤,朝著那片燈火邊走邊笑道:“景明你是怕前頭有什麽吃人的妖怪麽?摸摸毛,嚇不著。” 聽著陸覺把自己當成了奶娃娃,杜暉自然是又惱又羞,自己竟也在心裏揶揄起自己來:“不過是讓你來瞧瞧,怎麽就像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呢。”他哪裏知道,本是他是個要臉的人,哪能比得過陸覺這樣一貫的厚臉皮。杜暉這麽一想,心中輕鬆了許多,剛想和陸覺攀談,耳朵和眼睛卻同時被旁的東西拉扯了過去。 這人胸前挎著個玻璃盒子,盒子分好了層,各層又分好了格,每格裏頭裝著糖塊,更妙的是盒子裏頭被小燈照的鋥光瓦亮,糖塊兒顯得晶瑩剔透,猶如各色的寶石。 但更妙的是這人的吆喝,說是吆喝,更像是唱曲兒一樣婉轉動聽,杜暉這向來住在深宅大院的少爺哪兒聽過這個,登時就站住不動了。 “賣藥糖嘍,誰還買我的藥糖嘍,橘子還有香蕉山藥仁丹,買的買,捎的捎,賣藥糖的要來了,吃了嘛地味兒,喝了嘛地味兒,橘子薄荷冒涼氣兒.吐酸水兒,打飽嗝兒,吃了我的藥糖都管事兒,小子兒不賣,大子兒一塊!” 吆喝聲一落,杜暉就想上前瞧瞧那藥糖到底是什麽東西,誰知道陸覺早就從兜裏掏出錢來,從賣藥糖的手裏接過東西,包得了扔給杜暉,還是笑:“這回不怕啦?” 杜暉拿起一塊兒填在嘴裏,涼絲絲甜滋滋,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他哪裏是因為這麽一塊兒藥糖,完全是因為這股新鮮勁兒,這世上自有陽春白雪的好,但下裏巴人也有自己的樂。杜暉一高興,居然就沒發覺陸覺這輕車熟路的樣子,顯然不是頭一遭來這處胡混了。 陸覺確實對三不管太熟悉了。 真要說實在的,在陸覺的眼裏,影院裏大屏幕上穿著掐腰旗袍的女影星,還趕不上在三不管說書的有意思。他愛看這些東西,大約是受了小時候家裏一位老管家的影響。那時他父母都忙,縱然是百般愛這個小兒子,也常常無暇顧及他,老管家在陸家操勞了一輩子,陸澤業也信得過他,陸覺那時約莫著也就四五歲的年紀,由老管家抱在懷裏,出門常去看些熱鬧。 那時,最常看的也無非就是撂地賣藝的——說書唱戲打把勢的多了去了,但老管家最愛聽的還是相聲,陸覺那時候小,看著旁人笑,他也笑,卻不知人家笑得是什麽,但架不住常聽,聽多了小小的人也聽出了門頭,一個人或幾個人往那一站,單憑一張嘴就能把人逗樂了,要得錢來,陸覺總覺得這是天大的本事。後來老管家有日子不帶他出去,陸覺還在家裏吵著鬧著要出去聽相聲。 所以,在美國那三年,著實把陸覺憋壞了。 一張口便是嘰裏咕嚕的洋文,相聲?怕是要在夢裏頭聽一段報菜名了。 轉來轉去,倒是便宜了杜暉,他哪裏知道陸覺的心思,隻是抱了一懷的吃食,腳上走得也酸痛了,想要問問陸覺是不是該回去了。 “眠之,我說……” 陸覺卻沒理會他,隻是耳朵一動,卻聽見傳來的一陣笑聲,他四下尋著,眼裏卻隻入了“慶園茶館”這四個字,他想也沒想,徑直就走了進去,卻讓杜暉在後頭好追。 陸覺急往裏頭走,又緊著豎起耳朵來聽了兩句,當下就知道台上的人說的是“八不咧”。這是相聲四門功課“說學逗唱”裏頭“逗”類的節目,捧哏逗哏一賓一主抓哏取笑,有意思的很。茶館挺小,人卻不少,陸覺遠遠的瞧見黃燦燦明晃晃的幕布上繡著隻生動活潑的麒麟神獸,出場下場處各有一門,分別寫著“出將”和“入相”。陸覺略一分神,打量起戲台前的那副抱柱聯來: “假象寫真情,邪正忠奸,試看循環之理; 今時傳古事,衣冠粉黛,共貽色相於斯。” 周遭響起一陣想要掀翻屋頂的叫好,隻聽得台上捧哏說了一句“去你的吧!”陸覺心裏登時有些懊悔——今日自己來遲了,這場相聲說完了,沒趕上最精彩的部分。想來能得到這麽多叫好的演員估摸著是個好角兒,他急急的朝台上兩人望去,倆人穿的都是黑色的長袍大褂,陸覺的注意力卻偏偏被那位逗哏的抓去了更多。這不能怪陸覺,那位逗哏的確實要比旁邊這位捧哏清瘦挺拔,相聲演員忌諱打扮,因為吃的是逗人樂的這份錢,往往那落魄邋遢糟踐人的樣兒更能讓人取笑。陸覺也曾看過一位穿西裝說相聲的,但那人說的是單口——就因為他這
身打扮,沒人願意跟他一場買賣。台上的這位當然算不上刻意打扮過,隻是頭發梳的一絲不苟,但黑大褂顯然的洗的舊了,袖口領邊兒都已經發白。陸覺自己也覺得好生奇怪,明明自己離得這麽遠,卻怎麽能觀察得如此仔細,想必大概是這一身黑色大褂在這人身上顯得格外俊俏吧。 兩位相聲演員鞠躬下台了,陸覺有心想走,忽的看到台上上來了一位俏佳人來,是唱大鼓的——這也是規矩,攢底的演員總是唱大鼓的。這姑娘一上來,台下就響起了怪好,總有些不是來真聽玩意兒的東西。陸覺撇了撇嘴,順帶看了一眼正一臉興趣盎然的杜暉,心裏在走與不走之間坐著抉擇。琴師已經款動絲弦,陸覺再瞧台上,忽然發現這位唱大鼓的姑娘穿的是一身黑底暗花金絲的旗袍,陸覺的嘴角竟不自覺的勾起一抹笑來:可巧了,剛才那說相聲的,穿著大褂的樣子還要比這姑娘穿著旗袍更俏上幾分吧?由那肥大的長褂罩著,卻還能看出細腰長腿來,簡直要比旗袍更有幾分味道。 要說起偏愛男色這檔子事兒,並不是陸覺在美國這三年沾的什麽“惡習”,他在美國時也曾交過女伴,人在異鄉,難免寂寞,談愛未免太空洞,隻能互為慰藉的床伴。但這位床伴卻好死不死的對陸覺這種薄情人莫名其妙的交付了真心——但可悲的是陸覺的真心好好的揣在心窩裏,連麵都不曾讓她見。真真假假,到底作罷,這件事過後,陸覺找起伴兒來倒是“謹慎”了許多,但卻多同性了。 原因有二,一是陸覺偏愛同性多些,二是男伴相較沒有女伴難纏,雖是在美國,但這仍是一件拿在台麵上讓人不恥的事兒,陸覺這樣精明的人,心裏的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說起來,令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個金發碧眼的男孩。陸覺叫他盧卡斯,是陸覺的同學,明明比陸覺身量還要高上幾分,平日裏也是一副不可褻玩的冷淡模樣,卻在床幃裏聽見陸覺在他耳邊低語“你的眼睛真美”時,會紅了臉頰。陸覺和盧卡斯糾纏反複了大概半年之久,終於是在陸覺將要回國之前分道揚鑣。陸覺要離開那天,盧卡斯來送他,陸覺遠遠的瞧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扭頭狠心的連句再見也沒有留下。陸覺回想起那天盧卡斯的模樣,也曾琢磨過他到底要說些什麽,但想來想去,又設身處地的換做是自己,想來必然隻剩下了髒話。陸覺想到這,竟然寬慰了不少。 天底下最虧欠不得的,大概就是這個情字了。 “三國紛紛起狼煙,刀兵滾滾民不安。曹操占了中原地,皇叔劉備駕坐西川……” 台上唱的這段叫《單刀會》,這姑娘嗓音極好,唱的扣人心弦,婉轉動人。陸覺讓那黑大褂擾的鬼迷心竅,又看見杜暉已經跟著板眼搖頭晃腦起來,知道現在是走不了了,隻能四下裏尋著地方落坐,可無奈池座已經坐滿,陸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茶館的小二就腿腳麻利的跑過來了。 “四少爺!”這小二是個認人的。 紀則書、杜暉他們這樣與陸覺常常同吃同玩的,叫他一聲“眠之”顯得親昵,但在外頭,旁人多是要畢恭畢敬的叫他一聲“四少爺”,要麽就是“陸少爺”。 三不管這地方雜人多,茶館更是如此。小二人確實機靈,但今天還是有些膽兒突。陸
覺這樣身份的,來他們這種地界真是稀罕事兒,他腳下生風,又和老板打了招呼,知會一聲“四少到了”,這才將兩位少爺引到了二樓的包廂去。 陳卿言剛一下台就將領口的兩粒扣子解開,露出了裏頭雪白色的內衫,又拿起扔在一旁的蒲扇,一下下的扇了起來。 他向來是這樣,倒不是天氣有多熱,隻是因為他在台上表演賣足了力氣,寒冬臘月裏頭,一下台滿頭是汗的情況也是有的。 陳卿言來天津差不多有一年多了。他生在北平,住在北平,本是跟著自己的師父、師兄戴春安,也就是現在給他捧哏的這位,一同來的,誰知道到了天津不過三月有餘,師父就得了一場疾病,沒成想人就這麽沒了。陳卿言和師兄就一直在三不管畫鍋撂地,一天下來也能勉強賺來養活自己的錢。再後來倆人名氣漸漸大些了,常有熟客來找,慶園茶館的老板看準了這個機會,找上他們來茶館說相聲,每月給他們包銀,倆人風雨飄搖的日子算是有了著落。 “師弟,我先走了。”戴春安喝了半碗茶,歇夠了腿腳,跟陳卿言打了一聲招呼。 “哎。”陳卿言雖然和他這師兄一同租住,但戴春安平日裏結束了演出總要出去胡混,陳卿言說過他幾次,但總是被戴春安打個哈哈糊弄過去。現下陳卿言累的緊,也無暇顧及他要去哪兒。 後台裏獨剩下了他一個,陳卿言喘勻了氣,拿出帕子抹幹了臉上脖子的汗。那梳的一絲不苟的頭發現下有些碎發落了下來,沾了濕氣軟趴趴的貼在陳卿言的腦門兒上,他這會兒倒沒有台上那麽講究了,就任由碎發亂著。但現在這副隨意的樣子,卻要比台上還好看了三分——哪裏還像是個說相聲逗趣的,白白淨淨,身量高挑又文質彬彬的樣子,怕要是唬人說是念書的學生,也是有人信的。 可惜陳卿言沒念過書,連學校的門都不曾踏過。 認字的事兒還是拜了師之後,師父一筆一劃教的。可惜師父認得字也不多,好在陳卿言自己要強,常翻常看。戴春安那時總酸溜溜的說:“一個說相聲的,看再多的書也不如說上一段貫口有用。”那時候陳卿言說的不如他好,想來戴春安目光短淺,哪知道陳卿言用功不是沒有用的。 不單單說這貫口,陳卿言最擅長柳活的節目,唱戲,唱曲兒,大鼓,他全行,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比起那台上唱大鼓的姑娘萬笙兒,不相上下。 陳卿言歇夠了,聽著台上萬笙兒已經唱到了“魯子敬唉呀一聲氣死我,叫了聲東吳的眾將官,你們哪一個放走蒲州將,項上人頭掛高杆。”接近了尾聲,他將手裏的帕子塞進口袋,又在杯裏添了新茶,給萬笙兒晾好,這才緩緩地走出了茶館——別看他在台上是嬉笑混不吝的,但現下這副不苟言笑比一般人還要正經三分,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待陳卿言從後門走到了茶館正門對著的前街,屋裏的人也散場了。陳卿言悶頭走著,穿梭在人群中難免聽見有議論自己的,聽來多是誇讚,陳卿言也暗自含了笑意,卻沒注意就要與迎麵從茶館裏走出來的兩人撞了個滿懷,好在其中一人還算機敏,一把拽過另一個,輕聲像是責備:“眠之!”陳卿言有心想要道歉,對方卻不慎在意,又像是有急事似的,匆匆的消失在夜色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