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茶圍
如果那日不是被杜暉急急的拽著離開,陸覺沒準兒就要找到後台去尋一尋那個清瘦的身影。陸少爺這一遭聽得不甚盡興,回家的路上就惦記著明日再來,連這日夢中那黑色大褂也影影綽綽的出現了幾次,他本就淺薄的睡意更是因此消了幾分。可盡如人意的事兒太少,陸少爺怎麽也沒想到這兩日又忙了個底兒掉,想要抽空已是難上加難,更不知道外頭有關於他的流言蜚語更是繁茂的如同雨後的破圖的嫩芽,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 這一切還是得拜陸少爺三不管走這一遭所賜。那日認出陸覺的可不單單是茶館小二一人,可惜他心慌意亂的惦記著台上的人,全然沒注意到角落裏也有一雙眼睛看著他。 看著陸覺的這位青年叫張韶文,張家和陸家倒是沒什麽瓜葛,隻是這位張小少爺和那位鍾意陸覺的徐三小姐是實打實的表姐弟關係,徐三小姐在外頭的風評如何不必提,但這一層血濃於水的關係自家人的胳膊肘怎麽都不會朝外拐。張邵文早就聽說表姐在外頭受了些委屈,上次與徐懷瑜見麵還聽她抱怨了幾句,可巧今日就在這兒碰見了這位欺負了表姐的混蛋東西。 但說來有趣,這位張少爺雖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琢磨起事情來卻要比同年歲的人想的周到細致,茶館人多眼雜,捋起袖子來真打一場,怕是要惹大麻煩。能解氣的方法太多,張韶文卻選了條最陰損的,他知道陸覺這樣的人家最顧及臉麵,他就偏偏要去打陸覺的臉。 果然不消幾日,“陸家的四少爺在三不管打茶圍”的話都已經傳到了紀則書的耳朵裏,紀則書這就朝陸家趕,心想著甭管真假讓眠之聽見這樣的話準要惱火,現下去寬慰他一番也好。誰知道他剛去,就看見陸覺滿麵春光的從大門口走出來,他今日白色的襯衫下配的是條墨色暗紋的西裝褲,再簡單不過的裝扮卻因為到了這人的身上平白無故的添了些貴氣,不由得讓人多看幾眼。 “你來了?” 紀則書看著陸覺並無半點憤懣,以為他大概還不知道外頭的風言風語,正琢磨著要怎麽開口同陸覺講這件事,就又聽陸覺說道:“別人都恨不得躲我遠點兒,你就奇怪,怕不是來找我一同去打茶圍?” 陸覺這話一說,二人互看一眼,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如果要是換做別人,定要覺得陸覺這話酸氣衝天,自己一把好心當了驢肝肺,上趕著來找不痛快。但紀則書就是紀則書,幼年為伴的默契,陸覺皺一皺眉頭他都知道到底是哪裏惹的這位少爺不順心,眼下陸覺這佯裝著在意的樣子,卻擋不住眼神裏的不屑一顧,紀則書與他笑鬧了一陣,到底還是帶著囑托的說道:“陸叔叔那裏……你以後可小心些罷。” “陸老爺上周就去北平了。”陸覺這回倒是認真起來,“你晚上有空沒有?跟我去……” “合著是真的?”紀則書心裏頭那杆揣測真假的天枰,立刻一頭沉的朝著他並不期待的那一邊跌去。“眠之啊眠之,你真是……胡鬧。” “胡鬧?” 陸覺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溫溫吞吞的兩個字眼,說出來時卻像是帶了無端的罪過,可他並不急於向紀則書辯解,此時腦袋裏頭那個身著黑大褂的身影又站在了那明晃晃的台上,自己站在台下看著這人,麵目也看不清,名姓也不知曉,卻無故的來了一分又一分翻湧起來的蠢蠢欲動——可不是胡鬧麽? 陳卿言抹了把額頭上細密的汗,將鍋裏的餃子撈出來裝好。芹菜肉的,娘愛吃。 可惜陳卿言現在連母親的眉目都不大能想起來了。 父親過世的早,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住在對街口的一處東房裏,北平有句老話,“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夏不涼。”陳卿言總能想起來,一到夏天的時候,太陽從西邊照過來,烤的整個屋子又悶又熱。 那時母親白天去大戶人家裏給人家當老媽子,洗衣做飯,常常回來時陳卿言都已經睡熟了,小臉兒上卻常掛著淚珠——幾歲的孩子一個人呆在烏漆墨黑的屋子裏,外頭風吹落了誰家的瓦片,都能給他嚇得滾個跟頭。這毛病到底是落下了,陳卿言怕極了黑,如今二十來歲的人,睡覺時成宿的掌著燈這樣的事兒也都是常有的。 可就算日子過成那樣兒,陳卿言都不覺得苦。大概是年紀太小,苦也不知道,但最重要的,是因為心裏踏實——他還有娘,這世上有人惦記他,他衣服破了還有人想著給他補,省了一口白麵的饅頭,舍不得吃也要送到陳卿言的嘴邊來。 陳卿言他娘沒的那天,北平城下了場大雪。 喉疾是老毛病了,天一涼就犯。沒錢買藥隻能忍著,鄰居家的嬸子看不過眼,好心拿了兩隻梨來,囑咐陳卿言用冰糖慢慢熬了,端給他娘喝,敗敗肺火。可陳卿言都已經大半年沒嚐過什麽甜滋味兒了,也不好腆著臉再找嬸子要冰糖,將梨胡亂的切了,放進大鍋裏煮,小人兒蹲在爐火旁,眼睛被熏的通紅落淚,時不時的用破襖袖子抹上一把,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裏盼著他娘早點兒回來。 剛用紙糊過的窗戶,不消一日又被吹得破爛。陳卿言裹緊了衣服,仍覺得風像是長了眼似的,專挑他袖口、脖領的地方往裏頭鑽,陳卿言凍得受不了,想找找還有沒有剩下的紙再將窗戶糊上一層,剛站起來,就聽見院裏傳來幾聲猛烈的咳嗽,肺葉仿佛已經成了兩扇破舊的風箱,艱難的拉扯著,連喘息一下都變得艱難痛苦極了。 陳卿言先是一愣,隨即就推出門朝著他娘奔去,他照例像往常一樣一頭紮進母親的懷裏,卻發現今時不同往日,母親的身上竟要比他還冷上幾分。 “我的兒……”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女人,眼角卻帶了大半輩子的風霜,她想要伸手去緊一緊兒子的領口,剛一張嘴又是一串停不下來的咳嗽。 “娘,快進屋。”陳卿言懂事的很,他知道這幾日母親的身體不痛快,他雖然肚子餓得要命,卻也沒有心思去母親的衣襟裏尋那凍得梆硬的窩頭,隻是穩穩的扶著母親一步一步的朝屋裏走。 “娘,你喝。”陳卿言一回屋就獻寶似的,盛了燉得軟爛的梨湯遞給母親,“李嬸給的。” 女人一進屋就側臥在床上,從院裏走進屋來的那短短的幾步路,像是已經用盡了她渾身上下全部的力氣,伴隨著胸脯劇烈起伏的是她不同於平日的短促呼吸聲,眼皮重的要命,好似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她正迷糊,卻聽得耳邊一聲稚嫩的童音,可不正是陳卿言在叫娘。 “好,娘喝。”女人接過碗,抿了一口梨水,嘴裏卻像是失了味覺似的,嚐不出什麽滋味,舌根底下隻剩下了不知從哪兒來的苦,梨汁順著喉嚨艱難的滾下去,卻勾起了一股鹹腥,女人的肩膀聳了起來,終於還是沒能忍住,一口殷紅的血噴在了碗裏,連同陳卿言那張被嚇得慘白的臉上。 那一口血斷了女人的氣數,她再也不會聽見陳卿言哭喊著要娘的聲音,也感受不到陳卿言使了多大的勁兒去搖晃她那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 冰冷的身子被席子一裹,抬進了那口薄薄的棺材,她沒能給陳卿言留下一句話,自然也沒能告訴她的兒:“娘對不住你,棉襖破了來不及給你縫一縫。” “娘,我給您送錢來了。” 十字路口搖曳出暖黃色的火光來。陳卿言半蹲著,將手裏的紙錢一疊一疊的放進火堆裏,看著它們負載著活人的念想,升騰成一縷青煙,終是燃成了灰燼。 陸覺還是給紀則書老老實實的解釋了一通,當然,那位攪得他心神不寧的說相聲的,他也一一向紀則書交代了。紀則書這
人挺怪,他自己這方麵正經寡淡的很,雖然時時嘴上愛說上幾句,但是卻能由著陸覺的性子胡來。 “你自己看著辦。”紀則書隻撂下了這麽一句,“別到時候在陸叔叔那裏交代不了。”話雖這麽說,但紀則書瞧著陸覺現下這副姿態,倒是不怎麽擔心了——與他哪一次興致盎然都無異,這份歡喜來得也快,去得也快,陸覺這樣多情又是薄情的人,自然是處理起來輕車熟路的。 “自然。” 如若紀則書今晚也跟來,看見陸覺坐在茶館包廂裏等得焦躁的樣子,怕是不能輕易的相信陸覺痛快回答自己的這輕飄飄的兩個字。 慶園茶館的老板陳友利是個五短身材的矮胖男人,平日裏總穿著個小馬褂,挺著圓滾兒的肚子,逢人準要先把不大的眼睛的眯成一條縫兒再開口講話,一臉的笑模樣。三不管這地人雜,他一個開茶館的,任是誰都能來踩上一腳,但好在陳友利深知“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從他爹手裏接過這份產業來,倒是比老爺子在世時開得還要紅火十分。 隻不過今天小二在陳友利耳邊不知附說了些什麽,隻看著陳友利的眼皮就跟著猛地跳了幾下,緊跟著就說道:“沏壺好茶送上去,我馬上就到。” 小二腿腳麻利蹬蹬的跑了,留下了陳友利站在原地,那習慣性的笑容僵在臉上,心裏頭琢磨著自己的這座小廟怎麽就引來了陸覺這位大佛。上次陸覺來得急走得也匆忙,陳友利沒來得及與他多言語,心裏還長籲了口氣,天津衛是商埠,有錢的是大爺,陳友利雖說見多識廣,但心裏頭總是不願意和這樣難伺候的公子哥打交道,再加上之前陸覺剛回國就和徐三小姐傳出的那檔子事兒,自然在陳友利的眼裏,估摸著陸覺也就是個活脫脫的紈絝子弟,伺候這樣的人必得提著十分的小心。陳友利單單是站在這兒想,一摸腦門竟然起了一層浮汗,但腳步朝前挪著,那笑容又跟著浮起來了。 茶葉在水裏打了個圈兒,悠悠的沉了底。骨結分明的手,捏起這粗陶的茶杯來竟也透著些貴氣的好看。陸覺抿了口茶,盡管是獨身一人坐在包廂當中,卻沒有生出半點兒無趣來,樓下台上一位老先生說的是一段單口相聲《珍珠翡翠白玉湯》,老先生估摸著快六十了,但使起身上來一點兒都不含糊,崩住了勁兒全使在了包袱上,實打實的賣力氣。 陳友利撩衣快步朝包廂走,就聽見樓下池座叫好連連,老先生的包袱“響了”,來至了門前正要抬手敲門,裏頭也傳出了一陣爽朗的笑來。陳友利的手略在空中一停,心卻往肚子裏沉了一寸,陸少爺心情不錯。 “陳老板不進來嗎?”陸覺一雙耳朵機靈的很,一聽外頭的腳步聲驟停,早就知道是茶館老板陳友利在門口戳著了,否則這茶館要是人人都給上這樣上等的茶,怕是要早上開了晚上就要關門。 “四少爺別見怪,我忙昏了頭,這才來見您。”陳友利這才趕緊進屋來,手卻朝著茶壺伸去,作勢要給陸覺斟茶。 陸覺這時卻沒空理他了,因為說單口的老先生已經鞠躬下台,他眼巴巴的盯著幕帷後出將的口,盼著陳卿言出來。可惜簾子一挑,走出來的是位變戲法的。 陸覺忽的想起那日陳卿言是在那位唱大鼓的姑娘之前上的台,那天台下的反應也火爆,想來今日可能又是倒二。這樣看來時辰尙早,還得且等。雖然陸少爺有的是時間,等也等得起,但還是有些失望的嘟囔了一句:“怎麽還不上來。” 聲音雖小,但陳友利卻一個字都沒漏,他當下就明白了個大概,可這話不好明說,說的深了顯得自作聰明惹人討厭,說的淺了又講不明白,好在陳友利膽大心細,況且他的茶館裏這哪幾個是好角兒他是最清楚的。像陸覺這樣的闊少爺,大約都是
看上了唱大鼓的姑娘。 慶園茶館有好幾位唱大鼓的,但最漂亮唱的最好聽的,得是萬笙兒——就是那天陸覺看見的那位。 “陸少爺這是來找人?”陳友利滿臉堆笑,小心問道,“您要找誰,我打發人給您找去!哪能勞您親自跑一趟呢!” “不急。陳老板您去忙您的,我就是來喝茶看玩意兒的。” 陳友利這下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是自己說錯話了?可瞧著陸覺臉上並無惱意,和善的很。是自己沒說明白?但這位爺怎麽瞧著都是一位頂聰明的人,不可能不明白。這就說不通了,可陳友利也不好在屋裏呆了,畢竟人剛才說了讓他“忙他的去”。陳友利也就不問了,退出屋來,又囑咐了小二一定多留意著點兒。 陸覺當然不是不明白陳友利話裏話外的意思,也自然是知道陳友利把他當成了什麽秉性的人。但陸覺一是懶得解釋,二是如若他真的應了,自己就是來找人的,找的還是您這一位說相聲的,陳友利必然要到後台去找——可那位一會兒還要上台呢!與其這會兒又慌又忙的見了,倒不如陸覺自己坐在台下好好的聽一段。 陸覺想到這兒,就又將茶杯端了起來。 更覺得再多等些時辰也不妨事了。 後台,萬笙兒正背衝著門口坐在椅子上盤頭,雖姑娘年紀不大,可大鼓卻唱了好些年了。一頭青絲在手裏繞上幾繞,挽出個秀氣又耐人的髻。門被推開,她連頭都沒回,腦袋後頭像長了眼睛似的,脆聲聲的說道:“言哥哥來了。” 後台的人一眾朝著門口看去,來得可不就是陳卿言麽。 陳卿言並沒有著急進去,而是在門口撣著自己褲腳。他穿的還是那件黑色的大褂,但因為給母親燒紙,怕來得晚了耽誤了事兒,他腳下生風似的走得急,沾了一身的土,落在衣服上格外的明顯。 萬笙兒站起身來,手上拿的是自己擦汗的手帕子,朝陳卿言遞了過去——誰知道從陳卿言的身後又探出一隻手來,一把將帕子奪去,萬笙兒嚇得“啊”了一聲,帕子也不要了,急忙忙往屋裏閃,定了定神,這才看到戴春安正嬉皮笑臉的笑。 “言哥哥……”萬笙兒沒辦法,隻得讓陳卿言幫忙,說來也怪,萬笙兒和陳卿言如同親兄妹一般,但對戴春安卻橫豎透著個怕字。 “師哥。”陳卿言看不下去。 “好好好。給。”戴春安雖然口中說著給,但手裏拿著帕子卻是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汗才遞給萬笙兒。昨晚戴春安的屋裏一點動靜都沒有,陳卿言知道他並沒回家,不知道又去哪兒胡混了,單是身上那股嗆人的怪味兒就夠讓人煩的,怕是萬笙兒那幹淨漂白的帕子要不得了。 陳卿言還想再對萬笙兒說點兒什麽,可簾子被人撩開,那變戲法的回了後台——該陳卿言和戴春安上場了。 來了。 陳卿言剛側身一出來,陸覺的心就跟著暗暗的緊了一下。今日他在包廂裏,離舞台近,看得也更清楚些,台上的人看起來要比那日還要高上幾分,估摸著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卻要比自己瘦上許多,生得是一雙黑亮的鳳眼,眼紋修長又恰到好處的向上微微翹著,跟著他那一張一合的薄唇,時而瞪圓,時而眯起,動人的緊。 慶園茶館沒有節目單,演什麽節目全是演員自己定的,陳卿言愛琢磨,總是能根據來的觀眾選最合適這批觀眾的節目,這是能耐。倆人一上台,並沒有著急說相聲,而是先和觀眾閑聊兩句,這叫墊話,也就是開場白,為得是讓接下來要說的正活顯得不那麽生硬。 這一行的人講究一個臉熟,觀眾熟悉了,記住了,知道你是誰了才能捧你,你說得再好,觀眾不知道你是誰,那也是白搭。 陸覺坐在包廂裏,第一次聽見台上人亮亮堂堂的報出自己的名字。 陳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