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歌詞
“小陳很少同我們講他的身世,倒是從他師兄那兒聽得多些,就是那位捧哏的戴春安。”陳友利看著陸覺將煙盒從口袋裏掏了出來,趕緊就將火湊了過去,又繼續說道:“您別看小陳在台上是這副樣子,但下了台,卻話少的要命。我們不同他講,他就不多說一句,也是,可能台上將力氣都用盡了,也是疲乏。” 陸覺自己先是叼了根煙在嘴裏,就又抽出一根來遞給了陳友利,陳友利趕緊雙手接過,自己點了,知道陸覺這是再讓他說下去的意思,於是繼續說道:“其實陸少爺您要是有心捧小陳,大可不必這樣……” “陳老板有高見?” “您這是哪兒的話!陸少爺您是做大買賣的,自然是吃過見過的。高見我是談不上,但總歸小陳在我這兒撂地,老陳我平日裏與他接觸的多些。您不知道,他慣是個清高的性格,不說別的,就單說您這一個月扔的現大洋,你當怎麽著?小陳一個子兒都沒動,全給了他那位師兄了!” 陸覺今日倒是從慶園茶館離開的早,三不管正是熱鬧的時候,華燈初上,紙醉金迷,離慶園隔得不遠的地方就是幾個連挨著的大煙館和妓院,陸覺不知怎的,站定了遠遠的瞧了半響,隻覺得魚貫而入的人們臉上都帶了一股詭異的神采。陸覺站在那兒琢磨了半響,腦袋裏終是嗡的一聲湧出來兩個與他們匹配的字眼來——墮落。 陸覺忽然一下就明白了剛剛陳友利對他說的話。 “陳卿言啊,最怕別人輕賤了他!” 在三不管這樣的地界,下三濫的窩子,想學壞可不就是一出溜的事兒嗎?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可陳卿言就偏偏有這麽一股勁兒,要做這一淌看不見底兒的渾水裏最幹淨的那一個。 司機老劉終於已經連打了三四個哈欠,終於等得自己的少爺上了車,平日裏,少爺從慶園茶館裏走出來總是心情大為不錯的,可今日不止怎麽的,回程也不過十來分鍾的時間,竟已經黑著臉,抽了兩根煙了。 老劉被唬的不敢說話,一路上沉默不語的開著車,時不時的看看後視鏡中陸覺那張被外頭的燈光略過忽明忽暗捉摸不定的臉,他哪裏知道陸覺這會兒心裏頭正悔的要命呢——他往台上扔錢,隻不過是一時痛快想了個法子想引起陳卿言的注意來,真心實意沒有讓陳卿言為了這個把的錢低頭諂媚自己的意思,可今兒聽了陳友利的解釋,怕是以陳卿言那性格已經在心裏料定了自己是把他當成了與其他人一樣的玩物,拿來作弄取笑罷了。 陸覺想得起勁兒,竟一時沒有注意車子已經開回了陸宅。老劉如坐針氈的等了半響,到底還是提點了一聲:”少爺,到家了。“ “哦。”陸覺應了一聲,卻遲遲未動。到底是陸家的老人了,老劉在陸家兢兢業業的呆了這些年,陸澤業待下人從不曾刻薄過,主仆之間感情自是深厚,而對這位小少爺,說是看著這位陸覺長大的多少有些誇張,但現下看著他愁眉不展失魂落魄的樣子,老劉的心裏多少生出些對自己孩子的疼惜來,慈聲說道:“天晚了,少爺該早點兒上去歇著,不然明天早起又要頭痛。” “劉伯伯。”黑暗裏頭陸覺的樣貌看不大清楚,唯獨院中那展時常為還未歸家的人留的燈常常亮著,映出陸覺一側的剪影,無端帶了些落寞,“我做錯了事情。” “少爺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打碎了夫人那支翡翠鐲子的事兒?”陸覺這委屈的樣子可真是少見,老劉笑著談起了從前的舊時,並不介意陸覺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講這些。“那鐲子是老爺年輕時送給夫人的定情信物,夫人要緊的很,你那時候不過四五歲的年紀,頑皮的很,常把那鐲子從夫人手腕上捋下來拿在手裏玩,一不小心摔斷了,夫人那時作勢要打你——” 陸覺坐在後頭,手托著腮,仔細的聽著,腦袋裏頭倒是卻是回憶起有這麽一樁模糊的事情來,可這又與他剛才說的有什麽相幹? 老劉卻不慌不忙,略頓一頓說道:“你那時小,大概是忘了。夫人的手還沒落下來,你猜怎麽著?少爺你就一把攥住夫人的裙腳邊哭邊說‘眠之錯了,眠之再不敢了,眠之以後賺了錢,給娘買更大更好看的鐲子’!“ “少爺小時候就長得好看,年畫娃娃似的人兒一哭真招人心疼。夫人哪兒還能氣的起來?別說夫人了,我們一屋子的人也全都跟著樂了,就沒見過少爺您這麽會說話的孩子!” 陸覺耳朵裏聽老劉說著,腦袋裏就已經出現了一個哭得滿臉花的小娃娃賴皮在地上不肯起不說,嘴裏還淨念叨些蜜似的話來哄他娘開心,對比起現在的自己來,陸覺忍不住噗嗤一樂,多少是有些汗顏。 “少爺,小時懂得的到底,如今大了竟是抹不開麵子了麽。”老劉語重心長道,“做錯了事,有甚麽大不了的?改了便是,補救了便好。” “今兒怕是要念了杵了!” 變戲法的一掀簾子,腳下生風似的快步進了後台,”咚“的一聲落了坐,卻仍不閑著,兩眼圓瞪,橫眉立目,胸脯一起一伏的跟著動,打眼一瞧就知道帶著股撲麵而來的怒氣。 “張大哥……”甭看萬笙兒在台上也算是有人捧的角兒,但熟悉的人都知道這姑娘膽兒最小,可又長了一副軟心腸,看不得變戲法的張大哥生悶氣,趕緊放下了自己手裏的活計去勸變戲法的寬心。 “台下又有人叫怪好的了?”萬笙兒怯怯的問。 “哼!可要比叫怪好的厲害多了!那陸覺陸少爺——陳卿言你不瞧瞧去麽!” 今兒戴春安有事未來,陳卿言他想好了上台自己先唱段太平歌詞,再來一段單口,這時正攥著兩塊兒玉子靠在椅子上眯著眼睛琢磨詞兒,沒留意變戲法的和萬笙兒說了什麽,直到這位嗓門拔高喊了他的名字,他這才恍然大悟似的睜開了眼睛,又想起剛才好像似有似無的聽見了陸覺的名字,心裏煩悶的很,嘴裏頭念叨著“又怎麽了”,卻不想與那位在氣頭兒上的爭執,借著要上台,正好溜了。 “給您唱段太平歌詞,白蛇傳。” “杭州美景蓋世無雙 西湖岸奇花異草四個季的清香 …… 我表得是蛾嵋山白蛇下界 在這上天怒惱了張玉皇 ……” 陳卿言台上唱著,手裏頭的兩塊兒竹板打得劈啪做響,眼神卻沒忍住朝著前排那個熟悉的座瞟了一眼,今兒竟是空的——自打陸覺常來慶園茶館之後,陳友利就將這位給他留著了,成了四少爺的專屬。陳卿言瞧著那沒人的椅子,心裏頭不知怎麽也徒然升起了些空落落滋味來,但卻隻是縹緲的似一縷煙霧,很快就消散了,不來還不好麽?人家堂堂的陸家四少爺,非得來這小小的茶館貼什麽冷屁股呢? “這位爺,您裏頭坐!”門口傳來一聲小二招呼客人的吆喝聲。 “玉碎珠沉人何在 在這鏡花水月兩分張 穿大街過小巷來的多麽快 ……“ 陳卿言站在台上,瞧著那小二把人往裏頭引,可今日真是邪門兒,那平時大爺極了的客人卻畏畏縮縮的衝小二點頭哈腰,陳卿言心中納悶,更是眯起眼睛想要瞧個分明。 他口中唱著“啟珠簾走進來這負心郎”,待人真的走近了,陳卿言才真是傻了。 這麽竟是這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