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陸覺在外三年,周身總是帶了西洋的做派,長袍大褂穿的次數少之又少,今日這身是臨時從家裏下人的身上要下來的,粗藍布淘洗的掉了一層浮色,配上靠色的長褲和白襪黑鞋,套在陸覺的身上除了不合身的肥大外,竟真有幾分茶館跑堂的意思。 “給爺來壺……”被迎進門的這個一開始還沒注意到,好在身邊的同伴兒眼尖,嚇得連連咳嗽,被招呼的這個剛想嘟囔“你今兒吃齁著了怎麽地?”,卻被陸覺那一句“爺們兒要喝什麽茶?”嚇得腿軟一哆嗦差點兒坐地上,連給陸少爺作了好幾個揖,弓著身子照著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陸少爺,我們沒長眼,您別跟我們一般見識。” 直到這位坐在椅子上,仍是一臉的菜色,一摸腦門見了冷汗,小腿肚子打著哆嗦,想著太陽今兒約莫著真是打西邊兒出來了,陸家少爺這是唱的哪一出?自己又是交了什麽黴運,竟然能讓陸少爺伺候自己一回?心裏頭是越想越怕,屁股底下像是冒出了無數個釘子,一壺熱茶一口未動,屁滾尿流的走了。 “小陳!小陳!” 陳卿言帶著一腔的疑惑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台,可還沒容他喘勻了氣兒,陳友利就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點著名兒的找人。 “陳老板。”陳卿言站起身來,“您這是——哎!您這是幹什麽?” 陳友利見了陳卿言就是像看見了普度眾生的菩薩,二話不說雙膝一彎竟是要作勢朝他下跪。陳友利這把的年紀,陳卿言叫他一聲叔也不為過,哪兒禁的起這個,怕是要折壽的,他趕緊一把攥著了陳友利的兩隻胳膊,把人強拽了起來,這才看見陳友利臉上哪裏還有那往日常在的喜色,隻剩下了一臉無望的死灰。 “卿言啊,老陳我平日裏待你如何?可曾對不起你?”陳友利被一眾人扶著攙著坐在了椅子上,抬頭說話時細瞧一雙不大的眼睛當中居然掬了一把老淚。 “您這是說哪兒的話!”陳卿言不知道陳友利何出此言,他向來知恩圖報,說出的話來每一個字兒都猶如鋼釘似的,在地上脆生生的砸出響來,“在慶園茶館撂地本就承蒙您的關照……” “如今慶園茶館要保不住了,你管不管?” 陳友利這話一出,不止是陳卿言,其他在後台休息的藝人也是一片嘩然,慶園茶館在三不管一帶雖說算不上什麽大熱的場子,但好在陳友利善於經營,養家糊口,讓這幫藝人有個賺錢容身之處還是不難的,就說昨日,茶館裏滿滿當當的人,打眼一瞧也就餘了三五個空座兒,藝人們在台上看得也清楚,更是不明白陳友利是何出此言。 “管,我肯定要管。”陳卿言心裏雖然疑惑,但回答的卻堅定,“可茶館這不好好的?陳老板您怎麽說這樣的喪氣話?” “還不是那位陸少爺鬧得麽?”沒等陳友利說話,那位變戲法的又站了出來,提起陸覺來氣的直咬後槽牙,“他財大氣粗胡鬧上三天回家照樣吃肉,咱們耽誤三天還能喝上碗稀粥嗎?” 後台剛還鬧哄哄想要向陳友利問出個所以然來,這下卻先是靜的仿佛一根鋼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分明似的,緊接著又變成了竊竊私語,聽著讓人心煩。那個變戲法的拿眼睨著陳卿言,沒再往下說什麽重話,可就剛才那一番話倒是已經把陳卿言猛地點悟了。 陸覺什麽樣的身份?天津衛哪有幾個人敢讓這位四少爺伺候?本來是要上茶館消遣,如今卻成了上刑,恨不能拔腿就走。這樣一來,茶館的客人竟要稀稀拉拉的全走了個幹淨,陳友利不敢惹陸覺,所以隻能跑來後台求陳卿言“救命。” “小陳,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慶園茶館是我從我們老爺子手裏接下來的產業,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它就毀在我手裏,這段日子我也瞧了,陸四少爺是真下本兒的捧您,您好歹和他見上一麵,也算救我們這一大幫人一命,成嗎?”陳友利說的言辭懇切,說著又站起身來給陳卿言作揖。 “就是。” “我瞧著那位陸少爺也沒什麽壞心眼兒,小陳你就和他見一麵,礙不著你什麽的!” 見陳卿言遲遲沒有回答,其他人索性也來七七八八的插話勸說,話裏話外總歸都是讓陳卿言顧全大局,否則這麽拖下去都沒什麽好果子吃,陳卿言被吵得頭痛,一時擰著眉毛心裏沒了主意,眼前卻不知怎的忽然晃起了陸覺的身影來,一時是穿著剪裁得體又熨帖的高檔西裝坐在包廂裏格外閑適的樣子,一時又是剛剛那副身著不得體的大褂跑前跑後手腳卻不大麻利的笨小二的蠢像——這人啊!這人! “陳老板不必焦心了。”陳卿言欠身抱了抱拳,“我惹的麻煩,本就該我解決,我這就去見他。”側身從人群當中閃出來,大褂的下擺都因為步子邁得太急太大晃得比平時要猛一些,單是這麽一看的話,陳卿言不大像是要去解決問題,倒頗有些等不得著急要去見人的樣子。 “不勞您費事了。” 陳卿言剛要走出門口,雕花的木門卻被人從外頭推開,未見來人先聽見帶了三分笑意的聲音,隻是陳卿言躲閃不及,一頭撞進了來人的懷裏。 陸覺穩穩的將陳卿言一摟,隻覺得大褂裏的人果然是瘦的要命,琢磨著該給這位多弄些多可口的貼貼膘才好。陳卿言好歹是個說相聲的,別看平時在台上伶牙俐齒,現在居然吃癟,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悶悶的哼了一聲,隻能又羞又惱的狠狠推了陸覺一把,陸覺冷不丁的撒了手,來不及回味,隻能先占了一句嘴上的便宜。 “你就這麽急著想見我?” 陳友利識趣,使了個眼色已經帶著後台一眾的藝人退了出去,陳卿言不知什麽時候後台竟隻剩下了他和陸覺兩個,陸覺倒是自來熟的很,仿佛不是第一次來後台,先是熟門熟路的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接著就仰著臉靜靜的瞧著陳卿言,好像他臉上有什麽沒見過的花樣兒似的。 陳卿言讓陸覺看得身上的毛孔都跟著別扭起來,站在那處,手也不知該往哪兒擺,腳也不知該往哪兒放。和他一比,陸覺微微的眯著眼睛,翹著的一條小腿來回的晃蕩著,整個人身上從裏到外的透著股懶洋洋的怡然自得,若是陳卿言的眼神與他對上了,他也不躲,反而是故意將眼睛使勁兒眨上一眨,長長的睫毛抖的俏皮,絲毫不怯。陳卿言瞥了他一眼,心裏頭琢磨著該同這位公子哥到底講些什麽,是直接嚴聲厲色的告訴他“下回甭來”?還是語氣和緩一些向他服個軟?思來想去卻總覺得都不大合適。 “是我唐突了。” 陳卿言沒想到的是陸覺這時卻換了副麵孔,剛剛明明還一臉的不大正經,讓人看著討厭,現在這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倒也讓人瞧著真誠。 “給您賠不是。那一個月朝台上扔錢實在是覺得您說的太好,陸某厚著臉皮想和陳先生交個朋友,卻選了個讓先生生厭的法子,今天更是怕先生厭惡不肯相見我才出此下策,今天慶園茶館的損失我自會負責,隻求先生……” 陸覺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朝前邁了兩步,正衝著陳卿言走了過去,他本就和陳卿言身量相當,若是再往前湊一湊,倆人非得鼻尖兒碰鼻尖兒不可,可雖然身量相當,陳卿言卻沒得來了股壓迫感,明明無處可躲,卻還是忍
不住躲閃著這位厚臉皮陸公子的攻城略地般的眼神,耳邊卻聽見這人說了一句: “別生氣了。” 像是有人拿著根輕巧的鵝毛往陳卿言的心尖兒上劃了一道,那似有似無的癢意更像是一種撩撥。陳卿言挑起眼睛,正對上陸覺那琥珀色的瞳孔,心裏頭免不得琢磨著,這樣的人說起道歉的話來便是如此麽?明明是他做錯了事,可他卻是這般的委屈,讓人覺得不原諒他竟是種罪過了。 “您抬愛了。” 陳卿言分寸拿捏的很好,他沒有陸覺那自來熟湊近乎的性格,總歸態度還是顯得淡淡的,但卻並不失禮,不卑不亢的說道:“觀眾是衣食父母,我就是怕沒有那麽大的能耐,讓陸少爺失望了。” 話裏話外的意思也明顯,知道你扔錢是捧我,我也不氣了,這事兒就算告一段落了。 三言兩語下來,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倒是散了不少,陸覺沒有走的意思,話也是愈發多了起來,但總歸是沒有什麽交集,可說的太少,最後還是落到舞台上的事兒來,當初本就是陳卿言在台上演,陸覺坐在台下看,說起相聲來,陸覺倒是有許多話可以問。 “陳先生以前學過戲麽?” “在北平的時候,學過幾日,沒做過科。” “難怪唱的這麽好!您那段黃鶴樓什麽時候再演?說好了,我一定來看!” 陳卿言哪兒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演?節目本就是根據當日觀眾的情況來定的,陸覺這樣常在茶館泡著的怎麽能不知道?他揣著明白裝糊塗,硬要陳卿言說出個所以然來,倒像是陳卿言與他約定好似的。 陳卿言支吾了一聲,兩片薄唇一碰,說了個準日子:“明天吧,明天我使黃鶴樓的活。” “得嘞。”陸覺心滿意足的笑了,“我還來捧您——”末了拖了長音,孩子氣般的又補了一句:“這回真不扔錢了!”說罷,陸覺就準備朝外頭走,陳卿言剛想要送一送他,陸覺卻又猛地停下了步子,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陸覺,陸眠之。” 陳卿言哪裏會不知道他的名字。可陸覺就偏偏要如此正式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一字一頓的要讓陳卿言聽清楚,記明白,他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是陸覺陸眠之。 陳卿言一怔,這次卻沒再冷著一張臉,也學著陸覺的口吻,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陳卿言。” “師哥,今天使黃鶴樓吧。”陳卿言第二天特意早來了一些,明明是使了不知多少次的活,說夢話都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麽,今天竟然有些心虛。 “好啊。”戴春安卻沒有察覺出有什麽不對,他昨晚出去胡混了一宿,熬得兩個眼珠子通紅,趁著沒上台的功夫他也不願意多說話,還不如多眯會兒養神。 陳卿言小心翼翼的看著戴春安並沒有什麽困惑的神色,在心裏頭默默的舒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念起陸覺的不是來——都是讓這人攪和的,這麽一來倒像是特意為他演的似的,這人可真夠雞賊。 茶館今日來的人少,陳卿言一上台不自覺的往下一撇,果然陸覺就坐在老地方,今日換了淺色的西服,更是在一眾人裏格外的顯眼。一看見自己看他,這人還稍稍的伸出手來晃了晃。陳卿言哭笑不得,懶得理他,陸覺自己在台下倒也玩的高興——聽相聲總得讓人叫好鼓掌吧?今兒其他的觀眾可是來著了,滿場數陸覺的巴掌拍的最響,叫好聲兒喊得最高,有頭一次來慶園茶館的,鬧了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瞪大了眼睛瞧著台上的倆人不敢錯過了分毫,還不是因為心中納悶兒:這得是什麽樣好角兒啊!多大的腕兒啊! 從慶園
茶館出來時,陳卿言犯了難。 難怪今日人少,原來是下了雨。 這場春雨下得還甚是急切,雨點打在一旁剛抽出的嫩芽上劈啪作響,陳卿言呆站在門口瞧著這雨沒有要小下來的意思,剛想狠一狠心大不了用袖子擋一擋就這麽跑回家去,布鞋剛向外塌了一步,肩膀剛落了幾個雨點,後脖領子就讓人從身後抓了個正著,盤扣本就是越扥越緊,陳卿言喉嚨被衣領勒得生痛,他腦勺後頭又沒有長眼睛,不知身後是誰,嘴裏頭含糊的喊著“放開放開”,手上還跟著胡亂的抓著,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淋濕了怕是要感冒。” 帶著體溫的淺色的西裝搭在了肩膀上,這回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了。 “哪兒就這麽嬌氣了?”陳卿言不肯,撩起西服的一角,陸覺卻將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先生是怕我冷?我肯定是不冷的。” 說罷這人還湊過來故意挺了挺胸膛,雖隻穿了件襯衫,但也未見他縮手縮腳,況且他說的這話,讓陳卿言也沒辦法再拒絕他,再將衣服還與他,倒像是自己對他真的“擔心”了——這人可慣會下好了套,等著陳卿言老老實實的往裏跳呢。 “下這麽大的雨,送你回去。”陸覺這話倒不是和陳卿言商量,也是這麽做的,手中的那把傘像是從哪兒變出來的似的,還沒容陳卿言拒絕,人就已經被陸覺塞進了一旁停著的車裏。 車裏倒是暖多了。 陳卿言這才將西服脫下來,放在懷裏用手抓著——陸覺自己開車,現在自然是沒辦法給他的,老劉已經被陸覺早早的打發去坐洋車回家了,送人這種事兒,自然是要兩個人慢慢回去才痛快。 “怎麽還不開車?”陳卿言定定的瞧了會落在車窗外的雨點兒,發現半響了車子竟還未啟動 。 陸覺啞然失笑,“先生還沒告訴我家在哪兒住。” 又是自己的不是了,陳卿言慌張的報了地址,忍不住惱恨起自己來,怎麽與這位陸少爺一想處起來自己就跟失了魂似的不對勁兒?難不成這位陸少爺還會什麽唬人的法術麽?他不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的人麽?雖是比別人長得好看了些——嗨?怎麽又想起這個來了? 陸覺不急著開,陳卿言也就將就著他慢,往日裏陳卿言走著回去也就十五分鍾的路程,今天陸覺開車也竟用了十五分鍾。小胡同車是開不進去了,陳卿言從車上下來,剛想道謝,說自己走回去便好,陸覺卻又撐著傘站在了他一旁,仍是笑著說:“放心,不用那麽小氣,不用留我在家裏吃茶。” “……” 胡同裏頭偶爾有人走過,也隻剩下了院裏的狗會小吠兩聲,就乖乖回了窩。這條路平日裏就坑坑窪窪,甚是難走,今日下雨更是 格外的泥濘不堪,連水窪都要比平時深了一些。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並肩走著,陳卿言借著不知從哪家院子裏頭漏出來的光,依稀看見陸覺腳上的那雙皮鞋已經沾的滿是泥,心裏總是多少有些歉意,可他又覺得兩個男人之間說多了道謝和道歉又顯得分外矯情,於是還是將想說的話咬爛嚼碎吞進了肚子裏,沒了讓陸覺聽一聽的機會。 “到了。” 胡同不深,不多一會兒就到了陳卿言租住的院子。 “好。”陸覺也不多說,而是伸長了脖子朝著院裏頭望了望,估摸著那間黑著燈的應該就是陳卿言住的屋子。 “進來……喝杯茶?”陳卿言惦記著陸覺剛才說的話。 陸覺哈哈一笑,卻是把傘塞到了陳卿言的手裏,他想著從院門走進去這段短路陳卿言還要被澆,自己卻是道了聲“再見”,匆匆的消失在胡同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