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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梅湯(二)

  北平的夏天多是酸梅湯和冰果作陪的。酸梅湯前門九龍齋西單牌樓邱家的味兒最好,做的講究,是用烏梅熬的,還得放上玫瑰、木樨。但是更常見的是下街賣的,陳卿言住的那條胡同裏就常能看見這樣的人,挑著擔子,將酸梅湯放在瓷罐子裏,周圍拿冰冰著,敲著燈盞吆和,隻是這樣的酸梅湯次些,無非就是用糖精水兌的,陳卿言記得那時候胡同裏頭總有幾個饞嘴的孩子跟在人家的擔子後頭跑,有不開眼的還張嘴管家裏頭的大人要錢要買——這就免不得要挨頓罵了,就這樣的酸梅湯,也得賣上一個銅板,這些東西窮老百姓是想都不敢想的。可窮人有窮人的過法,酸梅湯喝不起,還有冰核兒能吃呢。冰核兒其實就是天然冰。冰窖離陳卿言住的地方不算遠,冬日裏頭將什刹海的冰打上來存在這處供老百姓用,飯館兒裏頭凍點兒肉,都用這的冰。陳卿言那時撿勾貨賺不了幾個錢,便在賣冰核兒上動了心思。“冰核兒哎——敗火!”陳卿言挑著“擔子”——他自己看著這擔子都忍不住想笑,他哪兒有什麽裝冰的容器,隻不過是撿了人家不用的兩個搪瓷盆子分別打了三個眼兒,用繩栓得了一邊掛著一個放冰,隻是忽忽悠悠的一走路就跟著咣當,吱呦吱呦的唱曲兒,像是隨時要掉似的,倒也憑添了許多樂趣。陳卿言這吆喝聲實在好聽,雖是聽別人學的,不比人家常年走街串巷的氣息足些,但他卻是童聲顯得格外脆生耐人,還帶著些稚氣,著實的討喜,這吆喝聲幫了他的大忙,好些人家看著他是個孩子,也疼惜他些,能買他的就不買旁人的。他後來在天橋上說了相聲時,也曾有個觀眾同他講過,“你 這嗓子就注定了得幹這個”,隻不過他並未覺得自喜。賣冰核兒也好,說相聲也罷,隻不過是條謀生的路子,注定這詞用的,太邪乎。至於相聲後來成了他用來謀生的手藝,那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事。隻是今天生意不大好,往日未走到這頭的胡同,兩個搪瓷盆裏的冰便就賣個七七八八,差不多幹淨了,今日明明還要比平時熱得多,竟然賣得不如平時。日頭卻不大懂得疼惜人,頂著這毒辣巴巴的走了一個上午,陳卿言隻覺得臉上被曬的生痛,今日穿的這上衫薄了些,扁擔又與自己不大對付,肩膀擔著的地方似乎被磨破了皮,一出汗被涔的針紮似的疼,陳卿言又強忍著穿走了兩條胡同,實在受不住,隻能放下擔子找了胡同牆根兒下的陰涼歇腳。“嘶——”汗跟不要錢似的順著臉往下掉,陳卿言剛想扯下脖子上掛著的汗巾子擦一擦,一抬手卻牽連了肩膀處的傷口。剛才還沒注意,這會兒歇了,歪頭仔細瞧了肩膀處衣服的料子,像是隱隱的滲出血來似的泛紅,這麽由扁擔磨蹭了一個上午,皮肉與衣服竟是粘黏在了一塊兒。“這不是倒黴催的麽。”陳卿言雖疼的咬牙,但卻也沒有別的辦法,賣冰核不比賣別的,賣布頭兒賣針賣物件兒的賣不完還能回去放著撂著,明日再賣照舊,吃食賣不完趕在這樣三伏的天隔夜就壞了,冰核兒更是賣不完一會兒準化,這一大塊兒冰是他花了三枚銅錢打冰窖買的,又求著冰窖的人給鑿碎一分為二,要是都賣完了,能掙六大枚銅板,對半兒掙錢。隻是今天瞧著這架勢,怕是能勉強回本來就不錯,陳卿言一想到還沒回本,心裏就更急更燥了,歇也歇得不安生,仍是起身又走。“冰核兒哎——敗火!”忍痛挑起擔子,又是脆生生的喊了一嗓子,胡同兩側的人家裏卻並無有人要出來的動靜,陳卿言知道指望不上,歎了口氣剛要抬腳走,就隻聽見身後“吱呀”一聲,胡同最裏頭的那間院兒確是有人推門出來了。“賣冰的!”“哎!”陳卿言趕緊應了,轉身朝裏頭疾走兩步,扁擔顫得肩膀生痛,似也是忘了,“您要冰核兒?”“這兩塊兒多少錢啊?”“十個大子兒!”陳卿言回道,他是抬著價說的,本以為這人總得往下壓壓錢,人又被鼻尖兒忽的飄過一股苦澀的藥香引去了注意,陳卿言心裏頭琢磨著,這戶人家準是要買了冰去給病人做些涼的吃食消暑的,這冰算是有著落了,果不其然,這人點了點頭,痛快說道:“成,給我放進去吧!”十個大子兒!從這人手裏接了錢,打胡同出來時陳卿言的步子都跟著輕了起來,那兩個破嗖嗖的陶瓷盆子碰在一塊兒的聲音都聽著悅耳,剛還愁著今日要白搭,沒成想就來了一樁好買賣。隻是年歲大了之後忽的有一天想起那日的情景,竟是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一個半大的窮孩子,破衣嘍嗖的挑著兩個瓷盆兒,臉上是漲發了似的通紅,曬得難受大概齜牙咧嘴的沒個好樣兒,但任是路上碰見他的每一個,都能瞧出這孩子臉上是帶著藏不住的笑的。全是因為手裏頭攥著的那十個大子兒!“肯定特別傻。”陳卿言同陸覺說完,自己先是忍不住掩著嘴樂了起來。“然後呢?”陸覺問。“什麽然後?”“你拿了十個銅板就沒給自己買點兒東西?不是惦記著酸梅湯麽?”“……”陳卿言擰了下眉頭,卻不是在思索,“沒有。”說完自己又是輕笑道:“對啊,我也納悶,怎麽那時候就沒想著給自己買碗酸梅湯喝呢?”陸覺瞧著陳卿言那真真兒納悶的樣子,卻是丁點兒都笑不出來。他仿佛就看見那個小小的陳卿言就在自己眼前似的,哪怕這人如今隻挑了自己想說的能逗悶兒的那點兒說了,陸覺還是想戳一戳這人的腦袋,問他是不是說相聲說傻了,怎麽隻想著抖包袱。賣不出冰核兒為自己這一天的飯轍發愁時的無助,忍著痛咬牙硬撐時的無人可說的難言,過了今天不知明日如何的忐忑。那個小小的人,從來都不說。“是夠傻的。”陳卿言的腦袋忽然被人不輕不重的彈了一下,伴著輕微的痛,不知道陸覺什麽時候起身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再打就更傻了。”陳卿言憤憤,卻沒注意倒是承認了陸覺的話。“傻人有傻福。”陸覺補了一句,陳卿言卻並未再搭言了。陳卿言隻覺得自己這輩子和福氣這詞大概不會沾邊,卻不知道身旁的人卻早已在心底許下了隻有他自己知曉的鄭重諾言來。終其一生,愛他護他。隻求如此,再無別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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