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鮮花與死亡
八月,草原上迎來了最熱的時節,連牧民也很少外出活動了,隨著暑假過半,來額爾古納河旅遊的遊客越來越多,似乎想抓住最後的假期外出玩耍,而遊客的增加導致誌願者們的工作更加緊張,因為他們不能在旅遊區內活動了,很多任務必須加快進度。
這天早晨,他們剛要收工,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夏洱和其他幾個誌願者都意識到出事了。他們衝過去,越過剛剛翻開的土地,看到遠處的河岸邊,在河水改道的地方,多了一些前一天沒有的東西。遠看,那些東西數量不多,小小的,白色的,像河灘邊盛開的一小片白色野花。
是死去的白鶴。
一群白鶴死了,從天空中墜落,撞向大地,白色的羽毛黏住了泥土,痕跡斑斑。白鶴纖細修長的爪子伸得筆直,僵硬地戳向天空,在最後的掙紮中,它們可能想飛,但再也不能夠了。白鶴美麗的脖子僵直著,望向蔚藍的天空,金色長喙張開著,嘴巴裏有黑色的黏液。這群死去的白鶴有十六隻,它們的屍體遠遠望去,小小的,白色的,像河灘邊盛開的一小片白色野花。
“中毒。”拉班說。
“哪裏有毒?”
“水裏。工業廢料汙染了水,水汙染了魚,鳥吃了中毒的魚。”
“可是,這麽長時間,我們一直在打撈汙染物……”
“不是昨天吃魚,今天就會中毒。是吃了數月的、數年的被汙染的魚和浮遊物,毒素慢慢集聚——”
“——就像人類的癌症,日積月累,然後爆發。”嘉嘉接了拉班的話。
“可是,我們也喝了河裏的水呀。”
“我們的水消毒了,給牲口喝的水也過濾過。但是……”拉班頓了頓,“這是一個生態係統。”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人和動物都會受到毒素的汙染,隻不過我們既感覺不到,也不會立刻中毒。”夏洱說。
夏洱早就看到牧區很少有人再去河邊打水了,也不去離河岸近的地方放牧了,這和她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她以為這是人們有意識的保護水源,原來人類不是在保護,而是在避難!
“那,其它的動物,那些野兔和狐狸,還有狼,它們……”
“它們不知道,所以會喝河裏的水。”
“他們不會中毒嗎?”
拉班看了問話的女生一眼,“當然會。隻不過死亡的早晚不同而已。”
“拉班,你怎麽這麽冷血?”
拉班認真的、深深的盯著問話的人,他想說什麽,但他什麽也沒有說。
數十年前的狂歡,帶來數十年後的懲罰。
當人類興高采烈地認為自己征服了自然的時候,自然早已開始了反擊。大自然,真正的、唯一的與天地同壽的存在,他的壽命太長久了,長久到不能夠以十年、百年或千年來計算,所以他行動緩慢,你也可以認為他很有耐心,他可以把今日的“血債”留到百年以後再行償還。當人類說著“不要毀滅地球”時,其實我們說得是“不要毀滅自己”,因為在那種災難發生之前——在那種災難發生的很早很早之前,人類自身就會因為肉體承受不住而消失,然後,大自然會慢慢地恢複,日落日出,周而複始。
離開草原之前,拉班和嘉嘉準備了一場篝火晚會,感謝所有人的付出。篝火搭在河邊的山頭上,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了一個圈。不僅是誌願者們,拉班的爸媽和兩個姐姐也參加了,他們準備了許多水果,還有一隻烤全羊,羊肉就架在篝火邊上,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香味兒。
“用刀割一片羊肉,順著紋路的走向,割薄一點,不然肉太厚不好吃”拉班一邊教大家怎麽吃烤全羊,在邊手腕一抬就割下一片肉,“然後再往鹽罐上抹一下,抹點調料,不然你們會覺得味道奇怪。”
大家照做,夏洱也在羊腿上割了一塊,發現烤好的羊肉非常嫩,一點也不費力。她拿過鹽罐,抹了一點,小心翼翼得把刀子上插著的羊腿肉送到嘴裏,最表層的皮全都被烤酥了,脆脆的,比烤鴨或者烤雞的皮都更脆;而裏麵的羊肉則很嫩,好像高溫對裏層的肉隻是加熱變熟,而一點也沒有過頭。真是外焦裏嫩,加上拉班家人自己做的調料,味道又鮮又美。
看來不隻一個人和夏洱有同樣的想法,每個人都笑眯眯的,覺得好吃極了,尤其在忙碌了一整個夏天之後,在這樣晚風習習的晚上,坐在山頭,吃著美味的、脆皮霹啪爆開的、往火堆裏嘶嘶滴下油脂的烤羊肉。
“大家開懷暢飲!開懷暢吃!”
夏洱湊過去,打算取一根羊排下來,她最喜歡啃這個了。
“哎,這個你不行,我來。”拉班說著,抽出一柄長刀,順著羊骨用力一切,遞給了夏洱。他又切下幾根,分了周圍其他幾個人。“誰要吃羊排就跟我說,這個骨頭硬,你們的小刀割不動,我給大家分。”
羊排也好吃。夏洱直接用手抓著,也不管油不油了;她頭一歪,扯下一大快,腮幫子鼓得圓溜溜的,她怕自己再噎住,趕緊喝了一口酸奶,奶茶的甜味和羊肉的鮮味混在一塊,有點奇怪,下一口絕不能這麽亂吃了。
“你這麽吃,簡直是糟蹋!”旁邊一個人大聲說。
“我知道!我沒別的喝的了!”
“喝這個!”
“這是什麽?”
“酒啊!”
“不行不行,我還是小孩呢!不能喝酒!”
“草原上的小孩,從小就喝酒!從小就吃肉!”
“我不是草原的小孩!”夏洱衝著他大聲喊。這人是當地的牧民,看來喝酒喝得很高興,說話嗓門像唱歌兒一樣。
夏洱又喝了一口酸奶,咽下去之後再去啃羊排。
“瞧你那秀氣樣兒!”拉班走過來說道,“沒想到你很能吃啊。”
“那當然,我們學跳舞的都能吃,不然餓了就沒力氣跳舞了。”
“那這兩個月不是給你餓著了?”
“沒餓著,但也沒飽過。你這個羊肉真好吃!”
“哈哈,你剛剛說餓了不能跳舞,那現在吃飽了要跳舞嗎?我們草原人高興的時候就唱歌跳舞!”
“不行不行,我沒帶舞蹈鞋!”夏洱忙擺手,沒有舞蹈鞋,又不是在地板上,她是沒法跳舞的。
“不需要舞蹈鞋啊,你現在不就穿著鞋嗎?”
“不一樣的,我學得是芭蕾!沒有鞋不能跳。”
“跳舞就是為了開心的,你不用跳芭蕾啊,可以快樂的跟著音樂,這就是跳舞!什麽都不需要,隻要音樂和快樂!”拉班說著,坐著就展開雙手,自己哼著曲子就扭了起來,像一隻左搖右擺的大老鷹。
夏洱哈哈大笑,“你太傻了!”
“我跳的是蒙古舞!哈哈,其實我也不太會,我看別人跳跟著學的。我們族也有自己的舞。”
“你們平時都什麽時候跳舞呢?”
“想跳的時候就跳啊!沒有要求。”
“噢,那我們要在基本功做好之後,有鋼琴伴奏,還有木地板上麵,把舞蹈服穿好——”
“——你那不是真正的跳舞!真正的舞蹈,隻要有舞者的一顆靈魂就夠了。”
“不是的,你沒懂,芭蕾就得那樣!”夏洱坐直了大聲說,“芭蕾就是真正的舞蹈!”
“你那個叫皇家舞蹈,我這個是大自然的舞蹈。”拉班好像找到了反駁的說辭,狡黠一笑。
夏洱自己生氣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其實我不要舞蹈鞋也可以跳舞!”
“哦?”
“就是,隨便跳唄,還簡單一點兒呢。”
“好啊!我把冬不拉拿來!”
冬不拉歡快的琴聲跳躍在夜晚的大草原,像草原上淙淙的流水、清脆的鳥鳴、歡騰的羊群和駿馬的蹄疾,在琴聲之中,拉班的兩個姐姐像兩隻小鳥,穿著鄂倫春族人傳統的衣裙,跳著鄂倫春族慶典上的舞蹈。夏洱被她們拉起來,和她們一起跳舞,她開始有點拘謹,但很快發現這種舞蹈中的快樂,比嚴謹的舞步更重要,所以很快就放鬆下來。又有更多的人被這美麗的兩姐妹拉入舞樂之中,大家不會跳舞,但隨著琴聲蹦蹦跳跳,無比開心。也許真的像拉班說得那樣,草原上的舞蹈是屬於大自然的,隻要你想跳,你就在跳。
同行的誌願者中,有人拿出了口琴,口琴明亮的長調和冬不拉的彈挑聲交錯相應,仿佛兩隻美麗的小精靈。
月光下的額爾古納河岸,夜風清唱,河流緩緩地流淌,生命的鮮花盛開在蒼茫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