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梁音
十月中旬,梁音回國了,按照往常的習慣,她要先回到郊區的別墅,洗個熱水澡,再好好地睡上一覺;但是今天,她叫了出租車,直接前往舞蹈學院附中。
所有的學生都等在舞蹈房裏,梁音回國之前就通知了他們,今天中午12點,全部在舞蹈房集合,開會。學生們安靜地等待著,誰也沒有說話,他們心裏都清楚,這樣著急的開會,到底是為了什麽。
梁音到了,她帶著一幅墨鏡,穿著一身淺灰色的風衣,係著一條黑色的窄絲巾。她一進門,環視了學生們一圈,也不多說話,坐到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開始吧,高年級的先來。”她說道。
學生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展示基本功,梁音目不轉睛地看著,任何一絲不足都逃不出她的眼睛。她犀利的目光,麵無表情的臉龐,讓這些年輕的學生壓力倍增。沒有人敢亂說話,更沒有人敢笑,這氛圍好像回到了小時候舞蹈考級的現場,不,比那還要緊張。
“你沒有好好壓腿。”突然,梁音對一個女生說道,那女生立刻停止了動作,站得筆直,睜著大眼睛盯著梁音。“繼續吧。”梁音又說,她的聲音很輕,但不容置疑。
練功房裏的氣氛壓抑極了,學生們都能感覺到他們的老師在極力壓製自己的憤怒,梁音輕輕的聲音裏,是和深秋一樣的冷意。這些藝術係的學生,盡管年紀不大,但他們比同齡人經曆地更多,社交接觸麵更廣,因此有了更加敏銳的察言觀色能力。或許你會認為這種“看臉色”的行為太過世俗,但世俗往往是現實世界中的生存第一要義。
高年級學生做完了基本功,輪到剛入學的新生了,梁音對新生稍顯寬容,或許是因為這些孩子才剛剛入學,還沒有藝考的迫切壓力。終於,輪到夏洱了。
此時的夏洱,已經用上了拐杖,是那種腿受傷的人常用的腋下拐杖。上周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她就用上了這玩意兒,因為她的左腳正處於觀察期,所以最好一點兒力氣也不要使,更不要說跳舞了。夏洱滿心希望經過一周的修養,她的跟腱能夠康複,但她顯然太天真了。
梁音看著夏洱,夏洱無措地站在那裏,亭亭玉立,但眼中沒了神采。
夏洱,這個她最看好的學生,極富靈氣的芭蕾舞演員,勇敢的十六歲姑娘,如今沒了跳舞的“兵器”。
練功房裏一片死寂。過了一會兒,夏洱歎了口氣,終究是躲不過的,她對梁音講了事情的經過和醫院檢查結果。
“所以,我就用拐杖了。醫生說,是過勞損傷,可能,可能要……可能要暫時不能跳吧……”說到最後,夏洱的聲音輕得像一縷風。
“跟腱炎。是嗎。”梁音重複了一遍。
“嗯。”
“複查結果出來了嗎?”
“沒有,明天去醫院拿。”
“跟腱炎,不能治愈的話,是不可能跳舞的。”梁音說。
夏洱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看梁音。三個月前,她還是神采飛揚,像暗夜裏的精靈,黑色的眼眸閃閃發光,而如今,她像秋風裏的一片落葉,連拐杖也支撐不住她下落的身體。
“我一定會好起來的!”突然,夏洱抬頭說,緊緊地盯著梁音,“我還能跳!”
梁音搖搖頭,“我知道什麽是跟腱炎,這不是強逞能的事情。等待複查結果吧,不過,還是做好心理準備吧。”
夏洱還想再說話,梁音站起身來,走出練功房,末了,她回頭說道:“同學們,照顧好身體吧。”
夏洱追出去,程曦一把拉住了她,“別追了,讓梁教授回去休息一下吧,她一下飛機就過來了,衣服都沒有換。你也去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拿到複查結果再說,今天你就是有一肚子話,也解決不了問題的!”
夏洱等了整整一個晚上,舒怡看見她的樣子,很著急,但不如何是好。舒怡是和夏洱一同在“夏至之夜”晚會上表演的同伴,更是她的室友,舒怡知道夏洱有多努力,她知道夏洱嘴上說著不在乎、自己還有另一條路,但夏洱自尊心極強,如此的打擊快要讓她崩潰了。
“夏洱,你睡覺吧,明天再和梁音老師說說。”舒怡說。
“你覺得我還能跳舞嗎?”夏洱問。
“我,我也不知道。”舒怡坦誠的說。
“如果不能跳舞,我該怎麽辦?”
“不會的,你很聰明,幹什麽都沒問題的!”舒怡說。
“可是,如果不跳舞了,我還在這個附中待著幹什麽呢?以前,整個學校隻有我一個人搞文藝,別人說我是怪胎,現在,整個學校隻有我一個人不搞文藝,嗬嗬,你敢想嗎?”
“夏洱,你別傷心,就算不跳舞,還可以唱歌呀!我們學校有聲樂專業呀,也很好的,再說,現在結果還不定呢。”
“聲樂?你知道我唱歌有多難聽,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唱歌的。”夏洱失望的說。她真的失望極了。
“別別別,你別哭,還有梁音老師,她神通廣大,一定會幫你的!”
“梁老師?她可能決定不要我了……”說著,夏洱再也忍不住,一顆眼淚掉進被子裏。
夏洱真的說對了,此刻梁音正在做著“舍與得”的掂量,不過,她倒不像夏洱那麽傷心,實際上,她一點兒也不難過,隻是有點可惜,本來這姑娘是可以為她帶來更多榮譽的。梁音怪自己為什麽當初沒有把眼睛放亮,“夏至之夜”有那麽多好苗子,早知道夏洱會得跟腱炎,她就不在這姑娘身上浪費一個寶貴的入學名額了。
明天複查結果一出,這姑娘肯定會來找自己,梁音心想。如果她康複了,那自然是好事,一切照舊;如果她不能康複,或者如果她的康複是以減少運動量為前提,那麽就不要怪我不講情麵了。梁音心想。
回想二十年前,18歲的梁音同樣嚐過跟腱炎的滋味。那時,她即將參加藝考,就在藝考前的一晚,她的左腳如針紮一般疼痛,過度的疼痛讓她差點昏過去,她直接摔在了練功房的地板上。但是,第二天就要考試了,好強的梁音決不允許自己放棄夢想,放棄這個破門而入的機會,因此,那一晚,她把自己的右腳浸泡在冰水裏,以麻痹自己的感覺神經。二月的深冬,北京零下二十度,梁音的右腳插在慢慢一桶冰中,她的體溫都能把冰塊融化。第二天,梁音的右腳沒有了知覺,她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芭蕾舞鞋的觸感,就這樣,她憑借肌肉記憶跳完了所有舞蹈,非常完美。
梁音泡在浴缸裏,回憶二十年前的往事,水溫很熱,蒸汽騰騰,但她還是打了一個冷戰。
沒有人的成功,是輕輕鬆鬆的。梁音在心裏說道:好在,小姑娘,你還有別的退路,而我也不是一個冷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