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一念之間
在漫漫無盡的歲月裏,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他總在你最脆弱的時候出現,擋在你麵前,陪在你身邊,讓你軟弱,讓你將一顆真心奉出去。
然後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在你身體裏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的空洞。
當你開始慢慢縫補這段疤痕,慢慢又學著堅強,他回來了,招惹你,讓你相信他愛你。
原本不大的傷口被反複拉扯,結痂,撕裂,腐爛,無窮無盡,每一次綿長的痛苦腐蝕著最初的回憶。
最後隻餘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為什麽?
你問問自己,為什麽要如此卑微?
怎麽辦,
我不想因為愛而讓自己狼狽不堪。
眼裏的黑,是你的胸膛,
手心裏的跳動,是你的心髒。
像曾經無數次你做的那樣,將我抱在懷裏,隻餘下一隻手便輕易將妖獸押入囚籠。
你可知道麽,你也早已將我困在囚籠。
風,忽然將頭發吹散了。
我退了兩步,從沉熠懷裏逃出來:“你到現在,依舊不肯承認你忘不掉我。”
“職責所在罷了。”他緩緩將劍收起來。
“你從前總說我在逃避?那你呢?你敢麵對.……”
“我與搖光定親了。”
突兀地戛然而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再不煩你,離得你遠遠兒的,你還要同她一起嗎?”
“悅漓,你一向比我灑脫,如今這是怎麽了?”
灑脫,嗬。
“是你招惹我的,”哭喊伴著峽穀的風獵獵作響:“我本來已經要忘記你,是你要來招惹我!”
我忽然撲上去將他壓在岩壁上,張口便咬住他的下巴,直直咬出血來。
驟然天旋地轉,腰間的手反扣住我,撕咬,啃噬,吻去急促掉落的淚,又那麽溫柔,絕望。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拿開因為握劍而生出薄繭的手,我將他推遠了一些,問:“婚期可定下了?”
“來年二月初六。”
草長鶯飛二月天,
菩提楊柳醉春煙,
多好的時候啊。
我把頭發束好,攏了攏衣裳,又使勁抹了一把臉,笑著說:
“就到這兒吧。
誰也不欠誰。”
回音碎在山穀裏,蒲公英的種子聽見了。垂首,再抬眸,他已經不在了。。
我蹲下身子來問籠子裏的鬼車:“你不要再反抗一下嗎?”
這傻鳥一臉驚悚的看著我,腦袋甩得飛快。
“為什麽不再試一次呢?不覺得可惜嗎?”
“除了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沒用的。”
是啊,沒用的。
執於一念,將受困於一念。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我踹了一腳鏤金鑽花法籠,心想這傻鳥,果然是會說話。
人間的第一場雪降在十二月份兒。
果真讓我尋到了一處清幽僻靜的梅林,將那小生請了過來。
他在刻著什麽東西,手上都是細碎的疤痕。我催著他去摘些梅花煮茶用,我太矮了,夠不到最好看的。
這是我第一次認認真真看一場雪。
大團大團的雪被在小木屋的屋簷上,又窸窸窣窣落下來,房梁結的冰棱擋住了燕子回家的路,涼的人心裏直發顫。
還有天上掉下來的,絨絨的幾瓣,像春天的柳絮滿天飛,落在眼睫毛上,眨眼間就化開了。
還有梅花,像朱砂痣那樣,紅的紮眼。
茶香飄蕩著溢出來,熱氣蒸騰得雙眼模糊,小生一下子把鬥篷的帽子扣在我腦袋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真暖和。
小生就安靜坐在我身邊,帶著半截麵首,刻著手裏的東西。
紫砂壺嘟嘟叫了幾聲,啊,茶好了。
我捧著滾燙的青瓷盞,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聊著天。
最後我說,聽說京城的上元節很熱鬧,咱們下次,就那時候見吧。
下次見麵的時候,你能不能和我說說話。我一個人,很無聊的。
“等到春天,護城河的浮冰消了,我陪你去放燈。”
“好。”
明明是笑著的,眼睛卻被茶煙熏得出了汗。
我依舊住在佛光殿的耳室裏。
整個佛光殿的小仙官都不在了。他們說尊上成婚前是要避嫌的,不能再和女的住在一起。
我有時候挺羨慕戲文兒裏的女妖精,看上誰了夜裏就去敲誰的窗戶。
你喜歡我,我就睡了你。
你不喜歡我,我就吃了你。
清漣和竹遠都時常來看看我,有次竹遠來,弄壞了我的秋千。
我發了一通脾氣,嚇了他一跳,以後很少來跟我打牌九了。
清漣說他很忙的,現在整個天庭的文書都給他看。那真是好可憐。
清漣說我們回妖界吧,院裏的梧桐枝該剪剪了,又說兔子精又添了窩小兔子,調皮可愛的緊,兔子精等著我給起名字呢。
再等等,再等一等。
人間的上元節很快就到了。
凡間的熱鬧,就是因為總是有許多花裏胡哨的借口,把人們堆擠在一起。他們管這個,叫做過節。
頭頂上的彩燈比銀河裏的星星還要多,密密麻麻綁在一起,整條街亮的跟白天似的。小生站在最盡頭的地方等我。
大簇大簇的花焰炸開在河邊兒的樹枝上,好像本來就長在那兒。
畫舫裏的歌女,小曲兒唱的比往常更多情婉轉起來,樂聲和身段兒一樣,酥到人心坎兒裏。
猜燈謎的,舞獅子的,最熱鬧的還要屬是放蓮花燈的。
小生遞給我一盞花燈,告訴我它帶著心願去到天上。我打趣他說,隻聽過花燈是托生孤魂野鬼的,哪能飛到天上去。
小生很嫌棄我,說我破壞氣氛。
可是就算飛到天上去,又能怎麽樣呢?
凡人的願望說給神仙聽,那神仙的願望,妖精的願望,又能說給誰聽呢。
我沒說出來,現在隻有小生陪我玩兒了,我不能再把他氣走。
白胖的月亮低到河水裏,月光灑在身上,又像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小生問我許了什麽願,我說我最討厭春天了,我希望春天永遠都不要到。
我問小生他許了什麽願,小生不告訴我,還說願望說出去就不靈了。
真是卑鄙。
人影漸漸散去了,就像焰火,隻留下滿地的碎屑。
曾經有個人也送過我一場盛大的焰火。
小生說,那他一定覺得很幸福。因為他把世上最美的光景留給了你。
是這樣嗎。
沉熠,你也曾經有那麽一個瞬間,因為我而感到幸福嗎。
我說我想看看他,煙燈花巷裏,小生於是摘下了麵具,露出來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臉。
不是沉熠的臉。
“你能不能對我說句話?”
“嗯?”那雙悲傷的眼睛看著我。
“說句愛我行麽?求你了?”
一雙手輕輕捧上我的臉:
“悅漓,我愛你。”
那麽深沉,那麽溫柔,
卻不是沉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