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珀14
木樨還是阿蘭娜的時候,是一個心性單純的小姑娘。
她有善良美麗的阿媽,有聰明勤勞的阿爹,他們一家因為不怎麽受族人待見,獨自住在村子邊沿的一棟小土屋裏,自給自足,日子過得簡單幸福。
阿蘭娜的阿爹並非且末本地人,據說祖上本是漢人,小有家產,四處經商,又和西域人通婚,後代便帶了西域人的血,長相也都帶了些微西域人的特點。後來家道中落,流浪至且末城,和阿媽一見鍾情,就此留了下來。
阿爹念過學,會在幹活的間隙裏教木樨識字看書,會給她講很多故事,那些故事有他在書上看來的,也有流浪時遇到的人和事。
幼小的阿蘭娜眼中,她親愛的阿爹腦子裏裝了整個世界所有的光怪陸離,美好燦爛。
西日阿洪家很窮,多虧有阿蘭娜阿爹幫助才勉強維持生計,後來走運發了一小筆財,為了感激阿爹的恩情,讓阿蘭娜和長子西日阿洪訂了親。
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好,長得也般配,親事就這麽定下來。
阿蘭娜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是和阿洪阿卡成親,生三五個孩子,安穩平和地直到在這個鄉村裏老死。她沒有覺得這樣的未來多麽單調多麽無聊,村子裏的姑娘都是這麽過完一生的,這是她該有的人生。
賀蘭珀毀了這一切。
她痛恨的人毀了她的家園,她愛著的人毀了她的希望。她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木樨花了三天兩夜才走回金城郡,她渾身都在發冷發痛,卻似乎感覺不到這些足以摧毀她的傷痛一樣,行屍走肉一般,餓了就嚼草根,渴了就喝點路邊水氹裏的水——中途還走錯了一次路,這多花了她許多時間——就這麽走回了金城郡。
阿爹阿媽還在這裏,她要回來,必須回來收殮他們的屍身。
此時距離大爆炸和爆炸之後的大火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天天。大火並沒有把金城郡夷為平地,它被一場淅淅瀝瀝卻又偏偏鍥而不舍的春雨淋熄了。也是這場雨讓木樨走了回來,不然她早就渴死在半路了。
她在奴隸營裏挨個翻找,穢物與汙水的惡臭,被拋棄在此、垂死的人渾身上下潰爛發出的死亡氣息,以及屍體腐爛的味道令人作嘔,她卻半點嗅不到。她期盼著,就這麽一直找不到阿爹阿媽才好,說不定其實他們還活著,已經跑了,跑到某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等她找過去。她也害怕,害怕阿爹阿媽的屍身已經被毀,自己連安葬他們都做不到。
她終於在屍體堆裏找到已經開始腐爛的雙親。
阿爹阿媽直到死的時候都還是深愛著對方的,一方緊緊拉著另一方的手,就像他們生前一樣,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誓言,但卻非這個人不可。他們已經合為一個完整的靈魂,分開了,就殘缺了。
她用外袍把兩人包起來,在奴隸營裏尋到了木板和繩子,還有掘土的工具,做了個簡易的板車,把二老拖到離奴隸營很遠的山中,直到自己實在走不動了,才開始掘土。
安葬了二老的木樨靠坐在用石塊堆積的墓碑前,她該撕心裂肺哭一場,卻已經徹底沒了力氣,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她很累,想就這麽趴著睡一覺,然後永遠不要醒來,這樣或許還能追上阿爹阿媽,來世還做他們的女兒……
木樨睡著了,睡了很長的一覺,她什麽夢都沒有做,沒有阿爹阿媽沒有且末也沒有那些討厭的人。她本以為自己肯定會死。受了重傷,身體虛弱到極點,萬念俱灰,肯定活不下來。
但她沒有,她是被餓醒的。
對於自己居然還有餓感這件事,木樨覺得驚奇,她連身上的痛都感覺不到,卻能覺得餓。她從墓碑前爬起來,並不管自己咕咕亂叫的肚子,隻是長久地凝視著眼前的雙親。
“是您們讓女兒活下去嗎?”木樨輕聲問。
萬籟俱寂,回答她的隻有微風穿過樹葉,沙沙作響。
木樨突然笑了。她一心求死,卻沒死成,阿爹阿媽在告訴她,她好容易得到了自由,不應該就這麽死去。
“女兒會經常回來看您們的。”她說,手輕輕撫摸墓碑,“保佑女兒吧,阿爹阿媽……”
木樨把頭發紮在頭頂,打扮成男人,往臉上抹了一把泥水,數了數身上的財物,整理好之後,向阿爹阿媽拜了三拜,就此踏上旅途。
且末是回不去了,她打算順著洮水河往南走,一直走到臨洮郡。那個地方木樨聽阿爹說起過,位於積石山下,風景秀麗,民風淳樸,是個非常適宜居住的好地方。其實她本意想北上,去會寧郡,那裏離金城郡近,回來看阿爹阿媽方便。但是那邊在修長城,太過混亂,不如臨洮郡安全。
木樨打算的很好,她如果在臨洮郡安定下來,過得好,就多多攢錢,努力把阿爹阿媽的墓遷過去,這樣她們一家人就又團聚在一起了。
去臨洮郡會路過金城郡,金城郡沒有被大火徹底燒毀,究竟活下來多少人,都有哪些人活下來木樨並不清楚,她擔心自己折捷徑直接從金城郡過去,萬一被人認出來,太過危險,所以特地從東麵繞路,遠遠地避開那座城池。隻要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她不介意多走一些路。
木樨花了三天才徹底把金城郡繞開。這天她走了整整一個上午,腳底板生疼,她在一條小河邊停下來,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脫了鞋,把自己滿是水泡的腳泡進冰涼的河水裏。鞋子的後腳跟磨損厲害,她得在下一個城鎮買一雙新鞋。
泡了一會兒沒有那麽乏了,才起身拾掇幹柴木棍,生了火,又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一條魚,開膛破肚洗幹淨,用木棍串起來放在火炭上慢慢炙烤。
呂逸品給她的小匕首她一直留著,這件東西本該扔掉,但她仔細檢查了,上麵沒有特殊標記,自己身邊也的確需要一件防身的武器,就一直帶著。
四周無人,赤腳踩在青嫩草地上的感覺很好,陽光暖暖的,木樨愜意地翻烤著魚,還沒吃東西就有些昏昏欲睡。
她太過放鬆,那一列騎著高頭大馬的人都飛奔至眼前了,她才反應過來。
木樨慌張地站起來,茫然無措地看著來人,卻將右手悄悄伸到背後,握緊了插在後腰的匕首。
這隊人馬大約二十來個,俱是三十歲上下的男人,個個都生得利落精神,有個別甚至算得上英俊。而讓木樨害怕的是他們身上的戰袍,以及配備精良的武器。
這是一群軍人。
軍人們眾星捧月似的護擁著中間的男子,那是唯一一個沒有穿盔甲和軍服的,料子極好的玄青色的騎馬裝和黑色的大氅讓他看起來十分威儀,而且他十分好看,比賀蘭珀和呂逸品都好看,甚至快趕上全盛時期的阿爹。他頭頂上戴著青玉發冠,緌帶繞過耳朵在下顎打了個結,垂下來的末端串著兩顆鏤空雕麒麟的玉珠,象征著此人非同一般的地位。
為首的男人開口詢問,聲若洪鍾,“你是何人?”
木樨被這聲音震得渾身一抖,她害怕地後退了一步,突然看見中間的那個男人下巴微微一抬,木樨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被摁倒在地上,胳膊差點被擰掉,手裏的匕首也被搶了過去,送到那男人麵前。
那男人將匕首抽出來看了看,說道,“這是京兆匠人的手藝。”他的聲音很好聽,也很溫柔,眼睛從匕首上抬起來看向木樨,上半身朝著她的方向微微壓低,怕嚇著她似的輕聲問,“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是我,我撿來的。”木樨腦子轉的飛快,努力粗著嗓音說,“金城郡被大火燒了,所有人都逃走了,我是從那裏逃出來的。”
男人歪了歪頭,“是麽?”
木樨心如鼓擂卻強自鎮定,“是的。”
男人身邊的將士對他說,“將軍,此人恐是別國細作,以防萬一,還是……”他摸向腰間的長劍,意思再明顯不過。
木樨嚇得渾身是汗,她想申辯,卻怕多說多錯。她緊張地看著男人,如果他也覺得她孤身獨行、來路不明應該殺掉,她得怎麽辦?
“你該去找大夫看看眼睛了,莫梁。”男人笑著說,“這分明隻是一個嚇破了膽的毛頭小子。這一代兵荒馬亂,將他帶上吧,我身邊正好缺個酒僮,你們幾個毛手毛腳,總是打碎我的酒杯。他從金城郡來,路上可以讓他順便講一講那邊的情況。”
他發了話,其餘人不敢再有異議,剛剛那個說要殺了木樨的莫梁騎馬走到木樨身邊,俯身一撈,直接一把把她拎起來放在馬上。
木樨嚇得魂飛魄散,差點沒控製住尖叫出來。
莫梁嘿了一聲,“小家夥,你怎麽還沒有我的劍重……你幾歲了?看你這點膽子,這也能嚇著……”
木樨驚魂甫定,緊緊抓著身前的馬鞍,臉色蒼白。
男人已經帶著人繼續趕路了,莫梁驅馬追上去。
莫梁注意到他剛才在烤魚,應該是還沒吃東西,一頓飽飯被打擾了。但是那個魚烤得賣相實在有點不好,莫梁看著都沒什麽食欲。他從行囊中取了一塊餅給木樨,“吃點墊墊,等到了城裏再給你找好吃的。”
木樨抓著餅,馬跑得顛簸個不停,她根本沒法吃東西。她覺得這個叫莫梁的男人真是奇怪,剛才想殺了她的人是他,給她東西吃的也是他。
等他們到金城郡時,木樨已經知道這個很有派頭看起來很厲害的男人的身份和名字了。
他是當朝驃騎大將軍池爾斌,本來在平涼練兵,聽聞金城郡出了大事,擔心隴右數十萬將士大亂,連夜寫了一封奏折遞到京城裏去,親自帶了二十名絕頂高手前來探查情況,先斬後奏,接手賀蘭珀手上的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