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這麼懂啊?
第八章 -
「喲呵,撤了?」
說話的是賀老師。
早自習剛開始,賀文斌就將腦袋湊了過來瞅了瞅那對同桌,見柏林牆沒了,當即驚訝地看了餘思歸一眼。
餘思歸:「……」
桌子中間那摞書被移到了窗台上,柏林牆消失無蹤,同桌之間毫無隔閡,餘思歸一臉說不出的不甘心。盛淅在她旁邊坐著,長腿隨意地伸展,聽了那句話不經意地一笑,低頭『摸』出支筆,再抬頭時賀老師對他十分不正經,但充滿興奮地——
——比了個大拇指。
盛淅抬頭看著賀老師,十分囂張地以口型說:「不用謝。」
那確是真情流『露』,班主任心滿意足背著手,圍著教室遛了一圈兒,走了。 -
班主任一走,班上又漸漸地嘈雜了起來。
劉佳寧的同桌是個叫陳冉的女生,一貫安靜,卻忽然小聲問:「你們今早來上學的時候注意到什麼沒有?」
餘思歸耳朵挺尖,以為有好吃的了:「什麼?」
「……來的路上,」陳冉『迷』『惑』道,「我見到了幾個……不太一樣的人。」
餘思歸小細眉頭擰住了。
劉佳寧『迷』『惑』地問:「啥……?」
陳冉好像不敢確定,半晌小聲說:「今早看見幾個西裝革履的……那種壯漢,耳朵里還塞著對講機,其中一個人還戴了個墨鏡,跟個黑|社會似的。」 -
那一瞬間,盛淅停了筆,眼神很沉。
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他的氣場堪稱渾身尖刺,與平時簡直判若兩人,彷彿一頭不能碰觸陽光的野獸。
但緊接著他旁邊的餘思歸懷疑地開了口:
「不會吧?黑|社會會穿西裝嗎,他們不都是那種大花襯衫大褲衩……大金鏈子?周末呼朋喚友著去洗大澡……」
劉佳寧忍不住:「那是快手腳藝人老鐵。」
「你說是腳藝人就是腳藝人吧,」餘思歸十分勉強地妥協,「那黑|社會也不會穿西裝,你們想想西裝襠那麼緊,他們飛起一腳踢人,萬一襠崩開了怎麼辦?」
陳冉瞬間蚊香眼:「啊?」
餘思歸感到自己抓住了華點。
「——襠崩了就不用打架了,」時年十六歲的懂王說,「大家直接找個新星球生活得了,我相信新中國的黑|社會決不會允許這麼沒『逼』格的事情發生。」
餘思歸十分篤定地總結:「結合西裝革履、對講機……我相信你見到的,可能是一群來看房的中介。」
盛淅:「……」
劉佳寧:「……」
盛淅猶如老僧入定,閑閑地問:「這麼懂啊?」
他必是嘲諷我!餘思歸察言觀『色』十級,當即展現出經驗豐富的一面,自信地補充:「——還有可能是平安人壽的。」
陳冉:「……」
在一片誰把餘思歸踢去賣保險……的沉默中,盛淅冷冷道:
「那叫安保。」
下一秒盛淅轉過頭去,望向陳冉,淡淡地問:「在哪見到的?」
陳冉一怔:「啊?」
「——那群人,」
盛淅神情漠然,望著陳冉重複:
「你在哪見到的,地點說說。」 -
餘思歸下第一節課時上了個廁所,回來時路過了四樓中庭的走廊。
四樓中庭這個地方還挺特殊——因歷史原因人跡罕至,有扇關不上的窗戶,而且從那扇窗戶里探進來一支梧桐枝椏。
據說是某年夏天,校工離校時忘了關窗,盛夏萬物蓬勃,開學回來時這枝梧桐已經長進了樓里。
——這棵梧桐對第一中學而言意義非凡。
它生於巴黎和約當年,曾經歷五四青年的吶喊,百年歲月如水流淌在它的內芯年輪之中,探進來的枝椏又位於校史館正下方,極有紀念意義。而當時的校長就是一中出身,對這宛如母親的老樹有深厚感情,沒捨得砍去它,只以綠絲網圍了圍,免得雨雪天漏進來太多。
於是這棵老梧桐從此長進了一中古老的教學樓里,還附帶了一個早春和冬天時天寒地凍,誰都不敢靠近的大中庭。
這中庭人少,附近廁所更是空空『盪』『盪』。
餘思歸上完廁所沒穿外套,凍得哆里哆嗦,捂著自己的胳膊往班裡走,卻忽然聽到一個煩躁的聲音。
「——我不管這麼多。」
那聲音太熟悉了,餘思歸觸電般一抬頭。
果然是盛淅站在梧桐樹影里,窗邊投下細碎的金光,他背對著餘思歸,卻看不分明。
雖然聲音熟悉,語氣卻是陌生的。
他冷冷道:「你們最初給我承諾的是什麼?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這就是不影響我的日常生活是吧?」
餘思歸:「……」
她忽然有種猝不及防地見到了這個同桌的日常生活的感覺,十分割裂,令人倍感陌生。
「我再說一遍,把人領回去。」
他聲音彷彿在冰里淬過,毫無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說一不二的意味。
甚至到了令人畏懼的程度。
電話那頭又焦急地辯解了什麼。
盛淅不怒反笑:「我已經妥協到這地步了,你們還搞得這麼張揚?算我求你們了怎樣,別讓我再給你們打電話,也別讓我再看見他們。」
然後他啪地一聲把電話掛了,冷漠地看著屏幕。少年側影帶著如冬風的戾氣,瘦高俐落,猶如一柄出鞘陌刀。
餘思歸:「……」
可惡好尷尬啊,家家……,不對,這真的是家嗎?總之有本難念的經,餘思歸決定裝不知道。
她偷偷折了回去,換了個方向回班。 -
盛淅回班時,居然沒事兒人似的。
春陽灑進狹小教室,他在門口不慎撞上一個男生,倆人笑著寒暄兩句,盛淅人緣相當不錯,轉學過來不過一周多,倆人居然已經熟稔了起來,那男生笑哈哈地拍了下盛淅的肩,拿著水杯走了。
盛淅有說有笑,好像那打電話讓什麼人滾遠點的傢伙根本不是他。
餘思歸茫然地看著他與人打著招呼,又從同學那裡拿回練習冊,朝自己的座位走來。
他長得實在不錯,餘思歸發著獃想。
少年人英挺眉目融在熾日之下,與同學說笑時有種坦誠熱烈的意味,只是彷彿隔著一層難以企及的光膜。
——似乎很近,卻又隔著千萬里。
下一秒,餘思歸被自己的直覺嚇了一跳,只覺得太怪了。
「怎麼了?」
盛淅莞爾問道。
餘思歸回過神,坦誠地說:「感覺你挺奇怪的。」
盛淅聽了之後卻沒立刻回答,安靜地看向自己的同桌。兩個人在教室里對視,小同桌不避不讓,直直地望向盛淅的眼睛。
然後盛淅哧地笑了起來,說:「你不也挺奇怪的?」
那話有種無聲無息,磋磨的意思。
——卻在以問題回答另一個問題。
餘思歸眨了下眼睛,偃旗息鼓:「行吧。」
餘思歸說完就不搭理盛淅了,埋頭專心看小說,盛淅卻像是被這對話勾起了興趣一般,饒有趣味地打量同桌馬尾上扎出來的『毛』,彷彿這是個十分值得鑽研的對象。
半晌,他悠悠然地開口問:
「下節課上什麼?」
沒話找話。
大課間班裡沒有巡視的老師,歸歸老師又沉『迷』手機,腦袋埋成只鵪鶉,小鵪鶉頭也不抬,語氣十分惡劣:「課表貼教室門口呢,自己去看。」
盛同學看著她腦袋上的『亂』『毛』,說:
「可我不想去。」
鵪鶉一震,抬起頭:「……?」
「好遠,」盛淅柔弱地解釋,「我身體孱弱,動彈不得。」
「……?」
餘思歸小豆泥震撼,眼睛圓圓的,顯然沒見過跟她放出這種屁的人,缺乏樣本和應對策略——緊接著,盛淅又帶著三分委屈五分埋怨,示弱地對她說:
「明明你早自習剛說要幫助我的。」
餘思歸:「……」
他示弱了!餘思歸腦袋裡雷達一震。
令盛淅低頭的成就感和驕傲登時沖刷了餘思歸的理智,中二病患者不受控制,心滿意足地回答:
「歷史。」 -
先修班其實根本沒人在意歷史——歷史這學科不難,考前翻翻書就不至於難看,因此歷屆重點班的風氣就是重理輕文。
然而問題就出在他們的歷史老師姓魏,名叫魏松。
魏松年近六十,是個即將退休特級老教師,乍一看慈眉善目,實則脾氣兇惡資歷高,執教三十年,是現在的歷史教研室主任,位於一中食物鏈頂端,連校長都怕他。據說高一上半學期時一個無關緊要的課外活動擠佔了魏老師的課時,他直接去敲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又據說,校長聽說來人是魏松,大氣不敢喘,在裡頭拚命裝死。
這個老頭的可怕程度可見一斑。
魏老師抓課堂抓得挺緊,幾乎沒人敢在他課上造次,連膽兒最肥的餘思歸都不太敢『摸』魚,只敢低著頭一邊看小說,邊裝模作樣地聽兩句課。
「——生產力關係的進步,必然會導致社會的變革。」
魏松講課從來都是脫稿,望著下頭的學生道:
「你們往下學,會發現這句話貫穿了我們整本經濟史。」
餘思歸低著頭翻小說,心想這我早就知道了,教材剛發下來她就翻了遍,這句話在這版教材里出現頻次之高,甚至是會讓人懷疑是不是在水字數的程度。
他又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這句話簡直堪稱大文兩科的老生常談。
餘思歸聽得耳朵要起繭子,撓了撓頭,小心地戳了下手機屏幕,然後打了個哈欠,趴在桌上,正好看見盛淅將他的化學卷子捏著邊翻了個個兒——這人顯然沒聽,甚至到了一種明目張胆的地步。
太奇怪了,餘思歸發著呆,看著姓盛的狂妄側影想。
她對姓盛的總有種少年惺惺相惜、棋逢對手之感。
不只是成績……成績跟他不相上下的不多,但總是有的,但餘思歸沒興趣對一中級部前五那幾個人一一棋逢對手,好漢惜好漢。
只是在她最初的敵意褪去后,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同源感。
——同類的味道。
錯覺吧,餘思歸感到棘手地想……雖然我不算人,但也實在沒有他狗。
下一秒,歷史老師忽然樂了:「喲?又被我抓現行了吧。」
餘思歸一愣,抬起頭來,看見那老頭忍俊不禁,拿起一個男生壓在歷史課本下的練習冊,兩指捏著晃了晃,上頭明明白白一行大字:《高中必刷題》,物理必修二,sj。
……好傢夥,都做到蘇教版了。
餘思歸心想你們這個班到底還能卷到什麼程度,這幫學生還有什麼驚喜是朕不知道的,兩套書重複的題那麼多你們也買得下手?省下這點時間不如幫歸歸老師下樓買兩袋魔法士。
「我就不明白了。」
老頭兒嘴是這麼說,眼神里卻閃著促狹的光,卻半點不像不明白的樣子。
他捏著滬科版必刷題,缺德地擠兌道,「年紀輕輕的,就這麼喜歡看我被你們氣成真空中的球形歷史老師?」
班上爆發出一陣大笑。
「學習是好事兒啊,」魏松看著下頭的學生道:「學習永遠比不學要好!老師十分欣賞你們學習的身姿,但是——」
老教師停頓了一下,餘思歸以為魏松下句要說『在什麼課上就該幹什麼事』,盛淅收了卷子,道貌岸然又面目模糊地成為這班上挨訓的一員。
老師卻說:「——你們究竟有沒有想過,開設歷史這門課是為了什麼?」
餘思歸微微一愣。
「歷史究竟是高考的一門課,」魏松說,「還是文綜的一個支流,還是給你們寫作業的周四上午第三節?」
全班茫然地看著他。
老教師將那本物理必刷題還給那個男生,說:
「歷史這門課,代表的是人類的信念,是一種傳承。」
十六歲的餘思歸『迷』『惑』地看向講台。
她餘光瞥見盛淅,發現他與自己一樣皺著眉頭。
「……等你們看見了這社會的全貌,等你們有朝一日長大了。」
老教師眨了下眼睛,說:
「成為了一個獨當一面的人,就會知道這課堂真正地想告訴你們的是什麼。」
四十餘人十分茫然,不知道他要說啥,魏松卻似乎覺得下面的那段話他不必說,因他已在學生的心底埋下了顆種子,等待歲月點化。
能萌出芽的人永遠是少數,千萬人里都不一定能有一個。
但這芸芸眾生中,總會有人——
——總會有一兩個學生,三四少年,在呼喚中醒來,於時代中睜開雙眼,眺望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