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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蓮

  魔族封印鬆動已是確鑿證據,神祠已經派人前往加固封印。但四海八荒都傳遍了的消息不止這一個,現在人人都在議論的是,長策是燭陰氏嫡係血脈。


  那天花君到場的同時,亦有其他神趕到。三十多個燭陰氏齊刷刷跪下的場麵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腦海裏,大家都心照不宣,這是血脈中天生的威懾。


  各門派的弟子打那日後就陸續返程,夜魘那日都大大小小遭到襲擊,回程時都有傷亡。青西山的大門敞開,迎回來的隻有兩個人。


  自回青西山以後,長策養傷閉門不出,或許有花君的意思,也或許是長策自己就一點都不想出門,多少人來探望都被拒之門外。花君禁止任何人來探望長策,心底的擔憂越來越大,終於,西王母在昆侖山上清點賞罰功過時,他的擔憂徹底爆發了。


  那場眾神的會他並未去,一天一夜後,他收到了少司命的傳信。


  “長策其罪,未有定論。”


  這八個字,花君也明白少司命的意思了。


  長策的身份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更何況這一次,還死了人,死的是西王母座下的蒼鸞後人蒼泠。蒼泠求賜婚那日長策出走山門,這事兒也沒背著人,誰都看在眼裏,一來二去開始有些話在私底下流傳。


  花君敲響了長策的門,卻沒有得到回應。


  “穿戴整齊,隨我上昆侖山。”花君隔門說道。


  長策聽見這番話時,手裏的茶杯晃了晃,終究還是灑了一手茶水,還不覺燙。


  花君的腳步聲遠去,長策隻是緩緩放下手裏的東西,才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他閉門不出,不是傷的問題,也不是在為蒼泠的死一蹶不振。他是在等,在等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有踏上昆侖山的那一天,現在,它來了。


  如果所謂的愧疚真的能讓逝者歸來,他長策可以現在就去邊境之地再呆個幾千年,直到把蒼泠等回來。他現在隻是想承擔一下什麽,最起碼,不要每天睜眼閉眼都仿佛能看見她的屍體。該發泄的情緒該發的瘋都在那天拋的一幹二淨了,他現在渾身上下剩下的也沒什麽了。


  推門時,院裏就站著花君。


  他依舊是那樣喜歡那些明豔的衣衫,最常穿的就是那件嫣紅色的薄紗外衫,外衫下的衣袍泛有魚肚白,日頭暖洋洋晃在他身上時,長策向來都覺得他整個人都鍍著金邊,勝卻人間無數。


  花君回眸望來,未見悲喜,以金簪綰發,三千銀絲及腰,無論看多少次,長策總會微微地愣一下。他穿著那樣明豔暖人的顏色,卻是世間最不親近人的神。


  一路行至昆侖山腳下,未曾有一言。長策站在他身後,滿眼都是他的背影。


  及至山腳下,仙氣繚繞,有小童在此等候。此時會還未散,但西王母卻派人在山腳下接花君。


  “花君上神,請。”小童恭敬地想引路,然而花君停了下來沒再踏一步。小童愣了,隻好先行上山稟報。背對著他,長策竟看不清他是怎樣的神情。


  人未至,傳聲之人已至。花君上神的名字在昆侖山回蕩,會上的眾神神情百態,唯有少司命臉色變了變,更添了些憂慮。


  當眾神的目光都聚集在小童的人身上時,他微汗,“回上神們,花君上神……還在山腳下,與長策公子一起。”


  “什麽?!”


  花君不上山來,眾神詫異,他竟帶著長策一起來了,眾神驚愕。


  “花君既是在等人來接他,哪位前去引他上來?”西王母緩聲道。


  少司命立刻起身拱手,“娘娘,小神去。”


  大司命就坐在他臨席,顯然是早料到他會這樣,隻是一個不及時沒攔住,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少司命輕輕一笑,好像什麽都沒看見,搖著扇子,當著所有神的麵大搖大擺地走到紅毯了的盡頭,洪聲道,“少司命,恭請花君上神上昆侖仙山。”


  終於在此時,有人忍不住發牢騷,“隱了多少年的神,擺什麽破架子。那孽畜不還是他帶回來的,真想自己過清閑日子,留麻煩給別人,當自己是誰?”


  少司命的聲音迅速傳遍了整個昆侖山,昆侖門坐擁一片連綿雪山,他們所在的就是主峰昆侖,山頂向來銀裝素裹,白雪皚皚,隻有山腳下才有些綠色看。少司命話音落下那一刹那,山腳下的花君微微頷首,輕聲對長策說,“就在這兒,等我回來。”


  “是,師父。”


  花君踏出第一步時,腳下綻開一朵血蓮,鮮紅欲滴如同泣血。


  自辭去神祠的職務後,花君很少再出門。以至於現在的四海八荒隻有傳聞,曾經的花君上神生而為神,步步生蓮,灼灼生輝。


  又或者,已經沒多少人記得他了,隻隱隱約約覺得有那麽一個故事,說是有個神步步生蓮,俊美無暇,引得鳳凰盤旋回顧,啼鳴流連。叫什麽名字來著?真不記得了。


  修為有多純粹,就能開多少朵蓮花。就連長策的記憶裏,也從沒見過花君步步生蓮的樣子。


  他那樣高高在上,早就厭倦了作態,步步生蓮在他看來或許僅僅是嘩眾取寵的手法,更何況那也是耗修為的。早在神祠這一批神誕生之前,他早已不再做了。


  花君每走一步,腳下就綻開一朵血蓮。他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神像,波瀾不驚地一步步走上昆侖山。當他身後拖了長長的血色蓮花時,九天之上傳來了鳳凰的聲音。


  那聲音讓長策猛然回過神,也讓山頂的眾神臉色變得肅然,少司命臉上的震驚溢於言表,半晌卻是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開始有人默不作聲地站到少司命身邊,以恭敬的姿態迎接花君的到來。直到最後,大司命也沒繼續坐在宴席上,起身垂首而立,倒是沒那種低姿態的恭敬,倒不如說是敬佩更多一些。


  鳳凰在山頂盤旋,聲聲動人,啼鳴直衝雲霄,金色的尾羽雍容華麗,撩動著所有人的視線。鳳凰啼鳴九九八十一聲後離去,眾神的視線中已然出現了一道緋紅色的身影,踏著血花而來,分明是妖冶的顏色,在他身周就顯得高潔無比。


  一條血色的紅線從山腳一直蜿蜒到山頂,那是一朵朵血蓮鋪就而成,花君最後一步落在山頂上時,數萬朵血蓮頃刻間零落成泥,如朝陽升起後的露珠一般戀戀不舍地消散。


  早在花君的身影消失在他視線裏時,長策的眼睛就一直是酸的,現在鳳鳴消失了,他仰起頭,想讓風把眼眶裏濕潤的液體吹幹。


  他從來就沒懷疑過,花君帶自己來昆侖山是來請罪的。


  但你看啊,那個高高在上的神,哪裏有半分低頭的姿態。


  他不是來帶徒弟請罪的,也不是來替徒弟求情的。


  他隻是告訴四海八荒的所有人,他依舊是從前那個花君,沒人僭越得起,包括想問責他的徒弟。


  眾神跪叩行禮,僅有幾個與花君平輩的神,隻是對他拱手,這其中就有大司命跟少司命。花君一一點頭示意,最終目光落在西王母身上,拱手一拜,“見過西王母。”


  “辭了神祠的職務以後,連吾這個老人家都不來看了。”西王母已是遠古洪荒時剩下的最後一位天神,這些個後修得道的神,誰都比不上天地孕生的神。


  “人懶了。”花君未有什麽過多的神情,清冷得很。


  花君也是天地孕生的神,卻不是遠古洪荒,而是近幾十萬年間孕育出的新神,也算是遠古之神後繼有人。


  “燭陰氏,你打算怎麽處理。”西王母閉目養神,她雖年歲已高,卻依舊是華美的貴婦人模樣。


  “他是我徒弟。”花君淡淡說。


  這話十分不客氣,已有不少神在心底倒吸涼氣。


  “你覺得,天命會如何算?”西王母睜眼,金色的瞳孔如同不見底的深淵。


  “那是娘娘的事,與我等無關。”花君微微抬眼,直視西王母,並無不敬之意,隻是漠不在意。


  “三日後,你再來一趟昆侖。”西王母似是在輕歎,擺擺手,“散了吧。”


  眾神啞口無言之時,花君卻旁若無人地拂袖而去,自始至終,他臉上都是波瀾不驚的神情,但心底隻有他自己清楚,一直有一團怒氣在盤旋。


  神祠這批隻會張嘴說話的廢物,早就該換人了。


  神很少會坦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花君從很久前就發現了這個道理。


  他自誕生之初,是太一撫養長大,教他修煉,一步步成了真正步步生蓮的神祇。西王母他自是不陌生,從小看見的最多的就是這兩張臉,溫和悲憫,讓人心生尊敬。但幾萬年下來,不會變化的麵龐,沒有波動的眉眼,誰都會厭煩。


  他唯一一次看見西王母臉上生出一種悲慟的神情時,是太一羽化之時,很短,稍縱即逝,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大一些他才懂得,神不是沒有喜怒哀樂,隻是都不寫在臉上,隻有那些後得道的仙也許更接近芸芸眾生,更像真切地活著。


  但在神祠任職後,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神祠多的是隻會張張嘴說些大道理的神和仙,又很有些自以為有資曆的老頭子,叨擾得他心煩。他漸漸撂下重的職務,每天遊玩於四海八荒,辦一些總會走得很遠的差事,甚至連封印魔族這種活他都接。


  西王母一直都有暗示他接下水神祠的重擔,他又一次次推脫。他隻是不喜歡這種環境,他更愛眾生。


  所以當看見少司命的傳信時,他就知道這群人一定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論長策的罪過,說的煞有介事四海八荒都要跟著完蛋了一樣。


  蒼泠請求賜婚那日,西王母確實傳信與他。早在自己領長策回來時,西王母就知道他的身世。她一定是算到了什麽,才會提出讓長策娶蒼泠,保四海八荒之安寧,亦保他自身嫡係身份不被發現。


  他妥協了,很難得。


  但這不代表他就會允許這些在他看來長舌婦一樣的神亂安排罪名給長策。


  懷著那股子怒意,花君第一個離開了昆侖山,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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