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月
日上三竿時候,長策才從床上爬起來,推開門的海風吹了他個精神,什麽瞌睡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昨晚很晚才睡下,又管骨笙要了幾壇子酒開了。他也就是提了一嘴酒的事,小丫頭真是實在,去酒窖翻了幾壇來,結果還陪著長策喝,才半壇子就醉趴下了,長策一個人對著月亮幹了那幾壇,竟也意外地有些暈,把骨笙送回去後自己迷糊著回屋。
是醉了?長策很少會喝醉酒,就三壇子的量怎麽也不至於,晨起也不是頭很痛,可總感覺昨晚飄忽忽,真像是喝醉了一樣。
他伸個懶腰,結果發現院子裏假石後麵有個人影,還瑟縮地躲,他愣了一下,“骨笙?”
骨笙猶猶豫豫地站出來,“長…長策公子……”
“做什麽虧心事這麽怕我瞧見?”長策打趣。
“我…我昨晚不該給你喝那麽多酒的……”骨笙小聲說。
“瑤神責問你了?”長策問。
“沒有沒有。”骨笙撥浪鼓一樣搖頭,“可是長策公子因為喝多了我給的酒才這麽晚起……”
“不應該是我道歉嗎?”長策笑一笑,“因為我的緣故,結果害你醉倒。”
骨笙登時耳根子開始泛紅,“不…不是……不不不用道歉的我……”
“好了,我肚子有些餓了,麻煩讓人送些吃食來,好嗎?”長策輕輕彈了一下她額頭,骨笙立刻捂著臉跌跌撞撞地跑開了,桃心都飛了滿天。
她走後,長策看著空蕩蕩的庭院發呆,然後想起花君應該是跟自己住在同一間院子,於是走到隔壁房門前站定,敲了敲門。
“進。”
花君的聲音響起時,長策卻邁不開步子了,一瞬間他忽然不知道怎麽去麵對他。
他沒開門,門反而被裏麵的人打開。
“小長策~”
長策懵了一下,立刻踹開飛撲過來的人,“我靠死斷袖離我遠點!”
少司命敏捷閃身,借力扣住長策的手腕,用力一扯,長策可不知道跟他鬥過多少次,借著重心不穩的力道向旁邊倒,扶著牆站穩,破口大罵,“怎麽哪兒都有你!”
少司命眯起眼睛,笑得一如既往地欠揍,“鮫珠是我拖瑤神帶去青西的,我怎麽著不得親自來謝一番?”
“少睜眼說瞎話!你心裏幾斤幾兩我不清楚?!”長策恨不得把他現在揪著領子扔北海裏喂魚。
少司命立刻痛心疾首,“不識好心,傷透吾心……”
長策感覺有點惡心。
可是事實上少司命確實一點也不知道花君跟長策會來這兒,他自打從青西宴回去以後讓大司命關了幾天禁閉,出來第一件事就是來北海道謝,哪兒能知道他們的行蹤。
自然,尋常道謝都是派人回禮,少司命堅持自己前來,是為了替長策謝那份禮,他從前一直是這個習慣,隻不過沒人知道。
“你莫要老是逗他。”花君這話是對少司命說的。
“我在這兒才住下第一日,你們師徒就前腳後腳地來了,緣分啊。”少司命眯眯眼睛看長策,“是不是啊小長策~”
要不是花君在場,長策估計自己已經一拳頭砸下去了。
“你們什麽時候走?”少司命見好就收,回歸正題。
“長策拉開椅子坐下,離他遠遠的。
“還沒定數。”花君的回答出乎長策的意外,卻在少司命意料之中。
“行,我知道了。”少司命點點頭,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怎麽……”長策脫口而出,少司命跟花君都看過來,他嘴裏的話又咽回去,換了一句,“怎麽會不確定。”
花君也沒回答,就是手指不停地摩挲茶杯邊緣,倒是少司命見此情形說,“你師父讓人表白了,又不能沒一點回應就走。”
長策桌下的手不經意緊了一下,看起來很驚訝,“是……瑤神送的那個……”
“我靠瑤神還送你東西?!什麽?定情信物?你不厚道啊這都不跟我說?”這回輪到少司命炸毛了,問完以後又覺得這些問題哪是自己該問的,“行了行了,你收到什麽跟我丁點關係沒有,你就說你怎麽辦吧。”
今天下午是北海水君閉關一百年出關時辰。”花君說。
“他老人家啊……”少司命思索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麽,不過反正是被門外的小丫頭打斷了。
“我…我來給給……長策公子送…送……”骨笙結結巴巴地說。
“送早飯跟心意。”少司命壞笑著接話。
骨笙下意識點點頭,聽清了他的話以後臉頓時紅透了,撥浪鼓一樣搖頭,“不是不是!我…我……”她放下手裏的食盒就跑沒影了,惹得少司命捶桌大笑。
“你還是個人嗎你?小丫頭都調戲?”長策去把食盒拿上桌,瞪了他一眼。
“這小丫頭讓你迷得不輕啊。”少司命擠眉弄眼,“我好像聽說你昨晚還跟人家喝酒來著?一喝酒喝到日上三竿才起,還給人家灌醉了?”
“是她自己半壇子就倒了!”長策爭辯。
“嘖嘖嘖。”少司命搖頭,“你看,禍害人家姑娘,灌人家酒喝。”
長策真是差點沒氣背過氣。
他狠狠咬下一口包子,好像那就是少司命一般泄憤。結果就是這時,骨笙又出現在門口,依舊臉紅得滴血,聲音如蚊叮,“瑤神請花君上神去長生殿……”
“有勞姑娘帶路。”花君輕笑,“長策,這兩天你在島上隨意玩,不拘時日,開心便可。”
花君跟著骨笙離開,腳步聲漸遠,長策嘴裏的包子就嚼不下去了,食不知味。
“不是餓了嗎?剛剛還狼吞虎咽,現在就一口都吃不下去了?”長策聽見少司命的話抓起包子就扔他,結果包子沾了他一身油,長策對上他目光那一刻,覺得那是一雙洞悉一切的眸子。
“你都知道些什麽?”長策的火氣下去了。
“能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吧。”少司命半感歎地說,頓了一下,“你們不來,我也差點忘了,北海瑤神跟花君曾有過婚約,這事兒別人不知道,但我司生,姻緣之事順帶著能算一點,記得天命上簽過這段過往。”
“什麽時候的事,我沒聽師父提過。”長策放下包子擦幹淨手。
“太一上神跟北海水君定下來的,算是娃娃親?”少司命也是很努力才從很久前的記憶中想起這些,“估計花君他自己也忘了,應該是瑤神提醒了他。”
“一定要娶嗎?”長策突然問。
少司命笑了,“別跟我裝,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麽。更何況答案不用我說,你不早知道了?”
長策不說話了,沉默了很久,突然起身往自己房間走。
“跟我走,行嗎。”少司命突然從他背後喊,執著而認真。
“放屁。”長策頭也不回地踏出門框。
“隻要你還活著,你什麽時候跟我走,我都要你。”少司命仿佛聽不見他的話,輕輕笑了,笑是給長策的,悲哀是給自己的。
長策走回自己屋子,把房門一關,突然想蒙上被子大睡一場。為什麽?因為再醒來時,萬一自己是在做夢呢?萬一時光又回到從前了呢?
時光回到什麽時候呢?就回到蒼泠還沒向西王母請求賜婚之前,一切都是靜好的模樣。
他覺得花君既然看見了那行字,那就一定不會忘。花君不跟他踢,他就不主動說。他怕花君厭了自己,怕一個不小心自己連呆在他身邊的資格都沒有了,所以他裝的若無其事,看見他不會怦然心動,跟他說話不會心跳加速,花君說什麽做什麽自己都毫不在意。
可他裝的那麽像,最後發現是自己在白費功夫。
麵對一個從一開始就得不到的人,他到底在奢求什麽?
我寫的那行字他都看見了,他都知道,他都知道我喜歡他喜歡的要死,他跟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縱容我在身邊,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就像我不在乎那些朝他拋香帕的姑娘一樣。對自己沒有絲毫影響的螻蟻,才根本不會引起人的注意。長策閉上眼睛靠著門坐在地上,心裏一遍遍的都是這些話。
花君讓滿城的姑娘們惦記,他心裏不醋,因為他清楚那些人連他一片衣角都配不上。
但看見他跟瑤站在一起時,他頭一次覺得,其實自己是否也跟那寫拋香帕的姑娘一樣。隻不過人家拋的是帕子,人家不接,自己再撿回來就是,他拋的是真心,摔得稀巴爛,撿也撿不回來。
他甚至暗暗向自己發誓,如果,如果花君哪怕有一點表示願意靠近自己,那他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到他麵前。如果花君厭惡自己,他也可以離開。可偏偏你看,他就是這樣,那一刻長策覺得自己跟那些朝他拋帕子的姑娘沒什麽區別。
他想起花君撿他回家時,那一天的場景。
那人自水天相接處而來,衣如金陽,衣帶飄飄,手裏拿著一株仙草,嘴角含笑。那是他長策千年來見過的最美的光景,再之後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他穿著天下最張狂放蕩的顏色,又是那個從來沒人能夠觸及的人。
也許是從小在他身邊長大,讓長策覺得自己跟他的差距也沒有那麽大,希冀有一天萬一自己稍稍一努力,就心願達成了呢?可現在他認清了,都是什麽狗屁希望,自己做白日夢而已。
長策確實是蒙頭大睡了一場,天色漸晚時候才轉醒,不知道怎麽會睡那麽久。
他起來時頭的確暈,但應該是睡多了,午飯也沒趕上,肚子餓得好像都快過勁了。他迷迷糊糊走到院子裏,在長廊上坐著休息,聽見腳步聲過來,看見是骨笙,“怎麽又是你?”
“瑤神讓我這些日子專門負責長策公子的起居……”
“開晚飯了嗎?”長策問。
“花君上神、少司命和水君在宴上,長策公子想吃什麽,我去廚房要。”骨笙竟然難得沒臉紅也沒結巴。
“隨便什麽都好。”
“我……我這就去弄!”骨笙剛想走,長策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吃過了嗎?”
“沒、沒……”骨笙愣愣地說。
“那給自己也拿一份,然後跟我一起吃。”長策說完後突然又想起什麽,“別‘長策公子長策公子’地叫了,我聽著都長,你不累嗎?就叫長策,現在這四海八荒待見我的人少之又少,你就直接叫我長策吧。”
骨笙整個人都懵了,就傻愣愣地點頭,“哦…哦!”
長策似笑非笑,湊近她,“嗯?聽懂是沒聽懂?叫一聲我聽聽?”
“長…長策……”骨笙小聲說,耳根子又開始紅。
“誒,乖。”長策咧嘴一笑,骨笙就魂都沒了,一股腦往廚房跑。
長策臉上那種笑容維持了很久,直到最後自己都僵硬了,摸一摸臉上,突然仰天大笑。
心裏漏了一個洞,那就去拿東西填補。他不管需要多少東西,總之堵一點就好受一點。從前他不屑於風流才子,但他現在覺得有意思的很。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是清高,他現在不想,他想試一試摘了一把花走出來的感覺。
這小丫頭喜歡他,他不瞎也不傻,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就想玩一玩,不是不認真也不是很認真,會死心塌地地好也會毫無遺憾地拋棄。好聚好散,來去瀟灑,是否這樣會好一點呢?
這一幕都被藏在房簷後的少司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什麽多餘的都沒說,隻是動了動手指,輕輕呼出一口氣,踏上了離開琉璃島的路。
與此同時,在宴會上的花君輕呷一口茶水,不知為何思緒不由自主飄到別處。
他不知道為何長策會睡個天昏地暗,但少司命說是喝酒喝的,他無論如何也不信長策這個常年沾酒的人會醉到這個地步,琉璃島的酒就如此厲害嗎?
“花君上神意下如何?”水君的一句話扯回了他的注意力。
“來日繼任,再迎娶瑤兒。”花君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
水君爽朗大笑,宴會的樂曲似乎都更為歡快了。瑤神雙頰緋紅,淺笑盈盈。
突然那一刻,花君的心底好像抽動一下,卻連給他懷疑的機會都沒有,就轉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