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鸞
在北海待的日子比想象中長,甚至於離開那日,長策都差不多背下了這麽大個琉璃島的路。
晨起送行的人不多,花君來北海也不想人盡皆知,隻是北海水君又做東吃了頓飯,好好道別一番,又由人畫好了法陣,馬上就要踏上歸途。
瑤神拉著花君在一旁不知說了些什麽話,總之別人也是識趣地自動遠離,長策百無聊賴地等人,結果骨笙從後麵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口,“長…長策……”
長策回頭,骨笙輕輕地咬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我該走了。”長策輕笑,他太明白這姑娘想的什麽。
“我…我可以跟你一起走的!”骨笙突然很堅定地說,“我不是北海的人,我有自由。”
她的話是長策意料之中的,這麽多時日,他也多半打聽到骨笙是瑤神一百年前撿回北海的,然後就留在身邊了。
“我多半猜得到,丫頭,可是我該走了。不是離開北海,而是離開你身邊。”
這話就多半有些傷人了,骨笙看起來錯愕了片刻,長策繼續說,“我自問與你這些時日問心無愧,好聚好散,莫糾纏。我隻三分認真,你也別當個癡情人。”
另一邊,花君與瑤神似乎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一前一後向這邊走來。骨笙低頭不語,長策亦離開她身邊,跟花君打招呼,“師父,走吧。”
花君跟瑤神的關係,琉璃島上是個人都看得出來,而且花君與瑤神早有婚約。隻是花君依舊待瑤神如從前一般無二,以禮相待,絲毫不逾矩。說句好聽的,是花君他有規矩,說句不好聽的,那就是生分。
法陣已經畫好,還未注入法力,花君與長策踏上去,光芒開始逐漸在腳下流轉,然而就是那一刻,長策突然感覺背後有人撲來,他條件反射轉過去時候,骨笙撞進他懷中,這次輪到他錯愕,姑娘的目光很澄澈,與長策對視那一刻,長策感覺到唇瓣被覆蓋,姑娘家特有的清香充斥了鼻腔。
長策眼中驚詫,他驚訝這姑娘會在這麽多人麵前做出這樣的舉動,也詫異她這份決心。她好像真的要義無反顧地跟自己走,可他不可能走哪兒都帶著這麽個人。
然而骨笙的舉動也就到此為止了,她趕著法陣沒有發動時退下來,直視著長策,目光毫無躲閃。
這或許是膽小如她,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一件事。
在場的人不多,但無一不目瞪口呆。長策的指尖撫摸過骨笙吻過的地方,突然笑了笑,“丫頭,怎麽就聽不明白我說話呢。”
“天西一萬二千裏地,歸去林,我還會再見到你的。”骨笙斬釘截鐵地說。
法陣的光芒徹底亮起,長策眼前一花,再次恢複視線,身邊已經隻剩下了花君一個人。唇上似乎還留有餘溫,隻不過長策不留戀就是了,他很隨意地擦一擦嘴角,四處看了看。
似乎還是他們來時那個海岸,但日子久了記不真切。隻看向陸上走會不會進城,那時便清楚路了。
“師父,我們向哪兒走?”長策問。
“那個姑娘……”花君沒邁步子。
“我以為師父不會過問這些私事的。”長策隻是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嘴角還掛著淡笑,把剛剛的一切都輕描淡寫地帶過。
花君張嘴啞了啞,隻是感覺胸口有些堵,“是,你的私事……那姑娘也很好,你們剛剛怎麽了?吵架了?”
“師父剛說過不問,現在又問了。”長策淡淡說。
花君這次笑得有些牽強,“是,不問了。”
長策他們來時已是深秋,隻是沒想這一離開,竟然就入冬了。
琉璃島上四季如春,很少會有變化,出發時雖然換上了後衣物,但依舊難免瑟縮。天空陰沉著,似乎馬上要下雪了。花君外麵披了件月牙白鬥篷,估計沒多久就要與周圍融為一體。反倒是長策披著墨色鬥篷,如同畫紙上不小心沾染上的墨汁。
“師父接下來打算去哪兒?”長策又問了一遍。
“回青西,也許…不會再雲遊了。”花君說。
“師父回去,我還想再逛一逛。”長策微微一笑,“四海八荒這麽大,我還沒看個遍。芸芸眾生,我想自凡塵中走過一回。”
“可你……”
“思蘭由我自己背著,劍在,我不會有事的,師父放心。”長策不緊不慢地說。
“……好。”
從海邊向城裏走,是花君這輩子走的最恍惚的路。好像這麽多年,長策第一次離開自己,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心裏有點意外的不舒服,可是又好像沒什麽借口挽留,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看見了城門的影子。
“要往哪兒走?”
“四海為家。”
花君愣了,長策“噗嗤了一笑,“逗師父的,從前在傳聞中聽說過好些地方,去看一看,也算了了心願。少司命傳信給師父說了有關魔族的事,我也有收到他的信,正好師父回了青西,就我來替師父完成。”
“多小心些,你現在不比從前。”花君幹澀地說。
“知道。”長策看了眼城門內路邊的小攤子,忽然又想喝點酒,“師父,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回來。”
“玩夠了就早些回來吧。”
“好。”
“一路小心。”花君解下背後的思蘭遞給他。
“師父不必送了,就此別過。”長策從花君手中接過劍,在手中晃著玩兒,同時瀟灑地大步走向城門,走到門口時回頭爽朗地笑了笑,逐漸在花君的視線中濃縮成一個小黑點,被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淹沒。
如果花君知道日後會如何,那一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
花君回青西時也是悄無聲息,還是少司命那邊無意間提了一嘴,神祠的人才驚覺,這位大爺居然肯老老實實呆在青西了?!
他身邊的劍靈不見了蹤影,據說是繼續雲遊去了,但這幫人不想管那麽多,這號人物沒有才好,一提起來就感覺一堆爛攤子壓得頭疼。
花君上神在青西安穩呆的第四個年頭,長策傳信青西,隻有兩個字。
歸矣。
靈鳥在床邊慢條斯理地梳理羽翼,花君揮一揮手,它便飛走了。花君隻是覺得,這封信傳得沒有什麽意義。他長策今時不同往日,走到哪兒都備受人關注,根本不用通知這些,全青西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知道他回來了。
他的確今時不同往日,從前的尷尬身份讓他走到哪兒都得裝成個透明人,可現如今走到哪兒,人人都要稱一聲“長策公子”。
四年前,魔族餘孽未除,神祠的人查清楚來龍去脈後帶人前去捉拿,可留給他們的隻剩下滿地屍體跟一個若無其事擦拭著手中劍的長策。那是他打響名聲的第一場。
除魔有功,但誰也都沒忘了從前在他頭上扣了個什麽罪名。私放魔族!還害死了蒼鸞後人,這罪過大不大?誰能忘?誰敢忘啊!
如此一來,自然免不了有人忍不住提起當年,但長策每每與人談及此,常露出一種無奈又讓人心疼的表情來,登時給人的感覺就一個:這事兒不簡單!
他自然是故意露給別人看,而最受用的當然是那些姑娘們。長策生的俊俏,立刻就給人一種身有苦衷難言之隱的感覺。
姑娘們的心腸是最軟的,立刻就私底下一人一句地編當年的故事,真真假假,但還傳的有模有樣。最正常的版本就是長策當年被魔族脅迫,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版本甚至於神祠逼他認罪的都有。
一開始神祠還沒拿長策這檔子事放心上,後來沒想到越鬧越大,都要收不住了,這幫神氣得吹胡子瞪眼,怎麽髒水就潑到他們神祠頭上來了??
都鬧到了這兒,少司命甚至也跟著參一腳,時常說些什麽“幸好天命之公讓我的小長策回來了”之類的話,這旁人一聽,長策重生是公,那不重生豈不就是不公了?神祠難不成真幹了什麽?那還了的!
眾神氣得眼冒金星,想找人又找不到,去少司命那兒想對質結果人家跟你玩踢皮球,兩眼一閉雙手一搖,“別說了,我不聽,我不知道。”
最後還是昆侖山上讓人下來處理了一通,幫神祠洗幹淨髒水的同時,自然也不得不變相地承認長策當初確實有點“苦衷”,這一下好,人家天天在外麵樂得逍遙,僅裝一裝可憐就名利雙收。
身上的“斑點”擦得差不多,自然方便他行走。大家稱他一聲“公子”,不是客氣,是尊敬。
天南有座島,島上桃花千年不敗,雲霧繚繞,真真是絕美的,人稱“小天地”。這美地方很少能有人看,因為這島是有主人的,島主是個很久之前歸隱的上仙,據說那脾氣臭得跟大司命有一拚,一言不合就趕人出島。
島主就是脾氣古怪了點,其他地方都是一流,尤其是釀的桃花酒,入口醇香,後勁十足,大夢三千年一醉方休,甚是痛快,酣暢淋漓。
長策不僅造訪了“小天地”,甚至還喝了島主釀的桃花酒,在島上逗留一月有餘才返回,將要走時島主還百般挽留。這期間島主好吃好喝地供著,態度之好令人瞠目結舌,紛紛表示著長策到底給人家灌了什麽迷魂湯藥,從前根本沒聽說過島主對誰有過這麽好的待遇。
能讓島主這般禮遇,長策的名譽更高了,後來聽說他是在島上撫琴一曲,因此贏得了島主芳心。確實,臭脾氣的島主是位女上仙,當初人們向往小天地的美景同時,也笑這位女上仙脾氣臭到沒人要。
四海八荒聽了小天地一事多半是驚歎,而神祠的人聽了那就是聽著牙疼。他們恨隻恨天底下的女人為什麽都這個毛病,人家長得好看點就連黑都是白,撫琴一曲就差沒把整個島送人了?
再後來,這四海八荒有名的仙境,長策都不遠萬裏去一一造訪,廣交朋友。自然這其中確實是女子居多,但也不耽誤人家的名聲越來越高,到最後這一聲“公子” 叫得,那就是“世無雙”那個意思。
跟長策名聲一起向上發展的,也有他的女人緣。
有那麽一種人,那就是全天下的女人都知道這個男人不專一,但還是死心塌地義無反顧地想跟在他身邊。
巧的是長策就是這種。
拋去骨笙不算,後來陸陸續續跟過他的女子多得數不清,但卻無一例外地出身樣貌一等一,飛蛾撲火般地奔著長策而來。哪個姑娘都想找一個能托付一輩子的好男人嫁了,她們也都清楚長策絕不是這種人,可他所散發出的那種感覺,像是邀約,隻是等著你跟他一起沉淪。
很顯然,她們沉得一塌糊塗。
那或許是一種致命的吸引,長策對哪個姑娘都不會付出百分百的真心,但每次隻跟一個姑娘曖昧不清,在這期間他會傾盡一切地對那個姑娘好,進退有度,過了這個時間,那就坦然說明,絕不留戀地一走了之,再不回頭聯係。兩人互不相欠,何其瀟灑。
也就是這種瀟灑,成就了他另一方麵的名聲。不是在貶低他這個人,而是欣賞他那種果決。
也不是沒人問過,為什麽喜歡百花叢中過,卻不喜歡片葉不沾身。
他確實回答過,那是在喝酒喝得半朦朧時回答的。
“我不會付出百分百的真心,是因為我自己就不剩那麽多了,現在的這些是當初摔了個稀巴爛,現在拚回來的。丟的那些在從前一個人的心裏,撿不回來了。”
這一番下來,又是很多人憐惜,誰曾經還不是個癡情種來著?隻不過更多人好奇長策從前的心上人到底是哪位,能讓他變成今天這種地步。
此時此刻,大家忽然想起長策的師父可是花君上神。
從前人們記住長策,是因為他有個師父叫花君。現在人們記住他,才是真真正正因為他自己本人。
從某些方麵來說,長策認為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他再不是那個當初僅僅依附著花君的人了。可另一方麵,當他想要回青西時,他卻無法避免地承認,自己還是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