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長情
長策從江嵐兒口中所得知的不毛之地,並不是他現在麵前的這副樣子。
天地混沌,仿佛還未初開。四目望去,也沒什麽東西,腳下的土地好像也有點虛浮,沒看見參天的幽冥樹,也沒有涓涓細流的幽冥泉。唯一相同的是,這裏似乎真的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活物。
“這是不毛之地的夜晚。”長策的耳邊突然響起那女子的聲音,“破曉之後會很美,汝敢興趣,不妨一賞。”
長策眼中更多的是迷茫,“前輩?我……”
女子輕“嘖”一聲,“汝別是真讓雷給劈傻了。”
這話使長策隱約間想起什麽,但又抓不住,好像是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這是最後留給汝的時間了。”女子的聲音有些倦意,“再過不多久,我就該睡了。”
長策的腳下,土地好像在飛速倒退,不過須臾,耳邊開始有潺潺的流水聲,同時,他麵前出現一株參天的古樹,蔭蔽四方,仿佛擎天巨柱。仰頭看時,是個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後退,他就退了幾步,腳邊就踹到什麽,低頭一看,倒是熟悉的東西,幽冥果。
“不知前輩跟幽冥樹是何關係?”長策撿起一顆果子,擦了擦上麵的塵土,十分不見外地咬了一口。
女子笑罵,“你還真不客氣。”不多時,周圍卷起一陣風,幽冥樹的葉子簌簌地落,綠葉之中卻有一片銀色的葉子打著旋兒飄在長策的掌心。
“汝何求?”
依舊是那熟悉的問題,隻是這一次,長策卻長久地愣住了,那陣風還沒停下,長策的衣擺晃晃悠悠,一如他慌亂不安的心。
“小兒,心之方寸不可亂。”女子的聲音那一刻變得很嚴肅。
長策深吸一口氣,“不負。”
“何為不負?”
長策的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畫麵,亦有很多的理由就在嘴邊,馬上就要出口。但話到嘴邊都咽下去了,他就是長了半天嘴,什麽都沒說出來。
“何為不負?”女子很耐心地重複道。
長策心底知道,在這片不毛之地,他一定忘記了些很重要的事。他不記得自己怎麽能到這兒來,甚至不記得這之前都發生了什麽。但心髒狂跳,似乎就在告訴他,原來的答案已經不是他想要回答的了。
“從前那個傻丫頭來的時候,我笑了她那番豪言壯語。”女子沒等到他的答案,如此說,“我問她,有沒有不為蒼生,不為山河,就為一個人,就那麽一個人。”
“她種下幽冥果種子的時候,我分明感受到了她的那份心意,可她到底也沒跟我說實話。”女子短暫地沉默了,“前兩日有個女娃娃來,帶著她的元神,我才知道,我永遠都等不到她那個答案了。”
“小兒,有話就別磨磨蹭蹭地不說,我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了,我下次再醒,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知為何,女子的話語中有著無盡的落寞,“你知道幽冥樹因何而生嗎?”
長策仰頭,看著幽冥樹粗壯的枝椏,攥緊了手裏的銀葉子,接著就聽見女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天地的混沌在那一瞬自己清明了些,自地平線開始,逐漸有橙色的光暈蔓延,夾雜著些昏黃與緋紅,那顏色像極了夕陽,但是當長策看去,發現那居然是東邊升起的朝陽。
那色彩好像一缸打翻的染料,但是異常動人心魄。那顏色倒映進他眼底,他輕聲開口,“我為一個人而來,一直等他開竅等了八百年。”
“有等到嗎?”
長策的手不自覺地按上自己的唇邊,心中悸動,“好像…是等到了。”
“汝何求?”女子的聲音莊嚴肅穆,那一刻宛如天邊古刹的鍾聲,直敲人心底。
長策揚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淺淺地笑了,“予汝相思,君若寒蘭。承此一劍,裂分河山。以吾血肉澆築,命名思蘭,願常隨汝身,與汝生死同甘。”
那一瞬間,手裏的銀葉子滾燙,長策沒握住它,它隨著風飄到幽冥泉中,沉入河底,順流向下。幽冥泉涓涓流淌,卻不知是通向何方。
“希望這一棵幽冥樹,不會再如我一般孤獨。”女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像落雪。
巨大的幽冥樹刹那間枯萎,所有葉子紛紛墜落,那架勢幾乎是要把長策掩埋。他飛快後退幾步,幽冥樹的樹幹上顯露出一女子的透明身型,藏藍色的衣衫長長地垂下,薄如蟬翼。她低下頭看了一眼長策,嘴角一勾。
“敢問前輩,是何人?”長策看得愣了一下。
女子的身影確實已經透明,就要消失不見,這個問題讓她輕笑出聲,那一笑是極為好看的,就是眉宇間有揮不散的淡淡憂愁。
“百萬年前,他種下我。自那一刻起,我亦守候他百萬年。”
“我心愛的人是位至高無上的神,四海八荒之大,我眼裏唯放得下他一人。”
“但我現在也不過僅僅能在這片土地上,對著朝陽想他執劍的模樣。”女子合上眼,聲音逐漸弱下去,輕輕呢喃,“又要睡了啊……”
“前輩?”
“他們,都叫我幽冥。”
長策驚愕地看著她,那之後就仿佛夢境破碎一樣,他跌入了無盡的黑暗,身上的疼痛敢驟然襲來,他悶哼一聲,終於失去了意識。
長策有時候也會想,你說他這輩子受過最重的傷是什麽。
好像往劍爐裏一跳那一次就是最重的了。
但這次的疼痛好像真的要把他搞到死去活來了,總之渾渾噩噩地疼著,意識徹底再清醒,他根本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
這期間他間或能聽見有人在交談,但腦子裏亂糟糟的什麽都分辨不清,時醒時睡得混混過日,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場噩夢,被魘住了一直醒不過來。
這裏似乎是行軍的軍帳,長策再化性時候,粗略地瞧了一眼。
他身上沒什麽傷,就是有點體弱,沒力氣走。大概劍靈就是這點好,之前那副身體毀了,隻要劍還在,元神沒滅,他總還有機會再化型。
長策在床邊坐下,深吸幾口氣,這時候靜靜地回想,連不毛之地那些片段也都記起來了。
現在想想,他依舊很震驚,名揚四海八荒的幽冥樹居然是一株情樹,因情而生。他不免猜測幽冥口中種下她的那位神是何人,隻不過就是想想,他更關心天山上那幾顆種子有沒有發芽。
有人掀開簾帳進來,長策一抬頭,花君手裏的東西全都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沒等床上的人反應過來,就被人抱住了,抱得死死的。
長策的手有那麽一瞬間不知道放哪兒,最後落在了花君的後腦,“我…回來晚了嗎?”
花君抱著他也不說話,但是呼吸逐漸不平穩,長策又道,“師父?”
花君依舊不回話,長策以為他是怎麽了,結果花君這時候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你是不是永遠都聽不懂我說話!我叫你不要去送死!邊境之地的界碑徹底毀了,我差點以為你也……”
長策扯了扯嘴角,咧嘴笑,“我說了,我死不了。我是劍靈,沒有什麽真正意義上的血肉之軀,隻要思蘭劍還在,我一定能回來的。我不會死,但你法力被封了,你不一樣,就算你是神,你也……”
“不會死?你他媽的不會疼嗎!!”
花君這句話喊破了音,也吼得長策徹底懵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花君的眼眶是紅的,他下一句話聲音又弱了,抱著他微微顫抖,“你要是真的…回不來了呢?”
長策側頭,貼緊了他的臉頰,半開玩笑地說,“能讓花君上神為我守寡,我好像還真不虧。”
花君一臉怒意,結果是被長策拉倒在床上,換著被他攬在懷裏。
長策昏昏沉沉這些日子,不多不少,剛好十日。
十日可以發生很多事,比如界碑由於長策受重傷的緣故殘破不堪,魔族借機大肆出逃,又比如天山那邊其實已經亂了陣腳,但是少司命前去坐陣,神祠和魔族,哪邊的人都沒放進來,再比如,花君親自提劍上陣,不到七日已將魔族打到幾乎退回邊境之地。
從來就沒人否認過花君的能力,他是天地運化到神,他幾乎是傳承了東皇太一的衣缽,他是名副其實的繼承人。
有些塵封的記憶終於被從曆史中翻出來,花君不是文神,是武神。
文神不會腳踏血蓮,也不會手提青霜來去自如。他真的能幾乎以一己之力護下四海八荒的半邊天,祝琅與他交手幾次敗退刻意避其鋒芒,一退就幾乎失掉了打下來的大半城池。
被扣押的瑤神早就被交換回北海,早無性命之憂,但花君帶著長策的原話回神祠時,畢方寧可拚命也不同意不顧蒼漓的性命跟魔族繼續開戰。這事兒僵持了一天沒個答案,結果第二天少司命穿信,蒼漓出現在天山山頂,在神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花君就已經提著劍殺魔族去了。
長策沒有騙花君,他不是舍了蒼漓,而是他早就跟蒼漓安排好,時候到了一定會借助幽冥果種子的力量送她回來呢。
好像天平一直在向神祠傾斜,但是花君是唯一失去了什麽的那一個人。
還在這第十日,他想等的人終於又回來了。
短暫休息一日後,長策與花君分道,啟程趕赴天山,做最後的一件事。
好在這兒離天山不遠,而且附近城池都重新由神祠掌控,長策一路禦劍飛行,不過用了半日就抵達了天山腳下。守城的人不再是魔族,而是燭陰氏。
按理說燭陰氏現在還沒養好身子,往城牆上一站就跟紙糊的一樣,沒什麽區別。但不一樣的是城裏坐著個少司命,據說第五日大司命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少司命連城門都不開,死守著,兄弟二人險些徹底翻臉。還是蒼漓難得當回好脾氣,給大司命不知道怎麽哄騙回去了。
守城的燭陰氏看見是他都歡呼著開城門,但僅有一個小丫頭飛奔過來撲到他懷裏,眼淚無聲地蹭了他一身。
長策把阿零的臉從他懷裏拉出來,“哭什麽,我回來了還不好?”
阿零不說話,長策著急往天山上趕,阿零又不撒手,就索性一同帶著她禦劍飛。
“丫頭,哭什麽?”長策哄她,“行了,才幾天不見就這樣了,回頭補給你糕點吃。”
“漂亮大姐姐告訴我,你可能回不來了。”阿零自己抹眼淚,小臉癟了。
長策明白了,蒼漓跟少司命都是聰明人,不會把自己的險情告訴這些族人,什麽亂了都可以,人心不能亂。或許是真的磨不過這個小丫頭,就悄悄跟她說了。
“行了,別哭了,我好好地回來了。”長策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把那些想我的話都乖乖放在肚子裏。”
“你騙我!你一點都不好!”阿零一喊,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你身上的靈氣不對了!不是從前的!現在的靈氣好弱好弱!你受傷了!”
長策被驚到了,這是花君都沒有察覺到的異樣,阿零竟然敏感到這種地步?但隨即他覺得這孩子或許真的是有某種天賦,就好比凰十四雖然為人處事過於單純,但她身上所蘊藏的靈氣就仿佛不會枯竭的泉水。阿零離開邊境之地來到天山腳下能有這樣的變化,其實是好事。
長策又是好頓哄他,把從前那些哄人開心的招數都用上了,好歹是把她順道送回家了。他再往天山上跑的時候,還沒等他上去,少司命就站在山腳下等他了。
長策遠遠招呼了一下,“這些日子麻煩你了。”
少司命很平靜地點點頭,等到長策走進的時候,他們一前一後地上了山,自始至終,少司命僅是掛著禮貌的笑意而已,其他的什麽都細數埋藏在皮肉之下。
“你的種子發芽了。”少司命說。
長策點點頭,這些他自然知道,“幾顆發芽了?現在長了多大?”
“四顆,全部發芽,已經要蓋住湖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