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傷勢過重,官家下旨破例讓其在宮裏養傷,白玉堂和展昭被派去看守著,避免意外。


  ??在塵埃落定之前,阿楊和雨化田不得不老老實實守著官家,實在沒事情幹,拿著自己的緞帶在南書房重地自顧自做起了絹花,後不夠用了,又嬉皮笑臉地向官家討要。


  ??月光下變色的珍貴綢緞,在失去了做為門票的意義之後,本身足以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阿楊埋著頭專心倒騰,慎修時不時看看他,心中微微有些擔憂。


  ??一年前,他才認識剛剛下山的阿楊不久。一場追殺中,他有心練練毒蘿,故而沒怎麽出手,阿楊直接抽刀迎了上去。塵埃落定後沒多久,他就發現了阿楊的不對勁。


  ??仿佛站在搖搖欲墜的邊緣,隨時可能崩潰,又強硬地把一切不對勁壓下,像是冰封的湖麵,粉飾著太平。


  ??阿楊的語氣冷淡而平靜,眼睛裏卻盛滿了不自知的動搖和迷茫,他像是慎修曾經遇見過無數次的那些向他求助的信徒。


  ??“我殺人了。”他茫然地握了握刀,道:“可是我……什麽感覺都沒有。”


  ??也忘了是多久以前的事,山裏沒有時間歲月,隻有一複一日的日出和日落。阿楊早就不記得事情是如何開場的,隻記得那是一個雪天,和一場讓他修養了不少時日的傷。


  ??冬日意外醒來的熊瞎子需要食物,盯上了羸弱的獵物。師父在他奄奄一息即將失去力氣時終於趕了回來,幾拳打倒了他苦戰的敵人。他拖著傷勢嚴重的身體,去後院拾起柴刀,血液飛濺,奄奄一息的熊瞎子再沒了生息,他踢開滾到腳邊的腦袋,麵無表情。


  ??師父從來沒有補刀的習慣,可是阿楊卻盡力排除日後可能出現的一切威脅。他用那些無關的外物換自己安穩地活下去,同時又唾棄鄙夷著這樣的自己。


  ??不知道世界演變了幾次,也忘了那時的師父變成了什麽樣子,習完啟蒙的文章後,他的第一本教材就是《宋律》,那時師父摸著他的頭對他說對他說:“阿花,這是底線。”


  ??下山那天開始,他才真正做為一個人活過來。他會因為外物牽動心神,他努力讓那些外物去取悅自己,賞楓喝酒,到處闖蕩。他想要活下去,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喜歡這個世界。


  ??直到那一天。


  ??我應該對此愧疚嗎……可是他是來殺我的。


  ??我應該為此同情嗎……可是就算他不殺我也會被其他人殺死。


  ??我應該為他死亡擠出眼淚嗎……可是那人殺人如麻。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阿楊!你在想什麽!”慎修嗬住了他走岔的內力,把他從滿腦子的想法裏拖了出來。


  ??“我殺了他。”


  ??“這種被培養出來的殺手,死去反而是種解脫。”


  ??“我殺了‘人’。”


  ??“你在為殺了他後悔嗎?”慎修皺眉。


  ??“不,他要殺我。”


  ??“那你在想什麽?”


  ??“我殺了自己的同類,我卻因為他的死亡鬆了口氣,我是為什麽會這樣?”阿楊眼裏是迷茫的慌亂。


  ??“如果你不殺他,他會殺死更多人。”


  ??“我殺人了。”阿楊茫然地握了握刀,道:“可是我……什麽感覺都沒有。”


  ??慎修不知道阿楊這種奇異的道德感來自哪裏,但隱隱猜到了阿楊在為什麽慌亂。阿楊接受了這個世界的法則,同時卻被心裏高到詭異的道德觀所折磨。


  ??在阿楊的認知裏,知道一個人不幸的死亡後,他應該遺憾,應該有活著的幸運者莫名的愧疚,應該為生命的逝去而留下眼淚。


  ??可是現在,他麻木冷漠,對剝奪生命的行為毫無反應。他平靜地越過了一條回不來的線,他在擔心他的冷漠會讓他無障礙地跨過一道道越來越低的底線,直至失控。


  ??阿楊慌亂的同時又為自己的慌亂迷茫。


  ??我到底在慌亂什麽?

  ??我在害怕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冷漠不為外物悲喜的人嗎?


  ??還在在害怕自己越過那條線後無法回頭?

  ??還是在害怕那個自私的隻因為“自己”慌亂的自己。


  ??我……


  ??“阿楊!”慎修又一次大聲嗬斥,拉回他的思緒。


  ??他不能失控。他對自己的冷漠無能為力,所以至少要守住底線,絕對不能失控。


  ??阿楊記得師父曾經認真地對他說過的話,記得那本自己背了一個又一個版本的《宋律》,無論如何,那是底線。


  ??阿楊清楚地知道下次再遇上來刺殺自己的不死不休的死侍,他會毫不留情地殺死對方。他想要活下去。


  ??那些死侍沒有戶籍,沒有身份,不被承認,是大宋庇護不到的陰影,他們是不被承認的,甚至僅僅隻是作為人,他們都是殘缺的。


  ??不,我隻是在找借口罷了,為了讓自己對自己的冷漠安心。


  ??慎修敲了一夜的木魚,念了一整晚經文,直至阿楊的氣息平複。


  ??第二日,阿楊又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那樣,嬉皮笑臉插科打屁,“你放心吧,我這麽俊俏,功夫不錯,性格又好,就算哪天不小心站到了反派陣營也是一定會被洗白的。”


  ??燭光晃動,慎修從回憶裏脫身,阿楊抬頭正好對上慎修上眼睛,笑了笑,低頭繼續對著花冊折騰綢緞。


  ??他知道他的背後有什麽,他不再隻是為了自己而拿起刀劍。


  ??一場迅速的風暴在汴京席卷而過,震天動地的腳步聲中,血雨腥風被掀起又被掩埋,人人自危,捂著耳朵閉上眼睛,仿佛昨夜一場安眠。平南王府空空蕩蕩,一夜蕭條,一些官員被連夜查抄關押。與平南王府來往頻繁的人家多多少少有幾人被帶走調查,卻不敢走動找關係說情,把事情瞞的嚴嚴實實,不敢透露。


  ??諸葛神候抄了那些交易煙藥的地方,踏平了平南王府,捉弄了相關涉事人員進宮複命時,天已經亮了。


  ??官家與諸葛神候說完話,正是早朝的時候,也顧不上一夜未睡的倦意,梳洗後上朝去了。今日所議為工部檢查加固水渠堤壩之事,雨化田不必上朝,見諸事稍安,阿楊便和他打了招呼準備告辭。


  ??雨化田對著阿楊,笑得莫名,道:“回去好好休息,申時之後,便莫要出門了。”


  ??申時正好各部門官員下班,阿楊想著事情收網了是該聚聚,鬆鬆氣,問:“可要我置些好酒?”


  ??“的確當慶。”雨化田的眼神愉悅而和藹,帶著絲說不明的關懷。


  ??慎修端坐著喝茶,安靜如雞。毒蘿確定了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沒有生命危險後,出宮去確認石觀音是否真的離開,在毒蘿傳回消息後,慎修才能安心離開。


  ??伸出一隻拳輕輕碰了碰慎修的肩,阿楊終於問出了他奇怪已久的事情:“你和石觀音對上,總不至於落下風,怎麽遇上她就慫成這狗樣子?”


  ??何止不落於下風,阿楊曾見過慎修開大,真·佛光普照,滿目金光,抓著人就把對方打成傻狗。


  ??“她……她不穿衣服……”慎修不知想起什麽,臉色不太好,抿了抿唇,下意識攏了攏衣服,“我不太喜歡她這種類型的。”


  ??“哦,好的吧。”阿楊想起慎修以前一臉認真地對他說過的那些毒蘿要捂著耳朵聽的話,忽然覺得這麽糟糕的大人還不如就這麽讓石觀音糟蹋了算了。


  ??仔細收著放絹花的小匣子,阿楊的目光幽幽轉向一等將軍府的方向,他有一個違法亂紀的大膽想法。


  ??隱蔽了氣息掠過花園,折過正房的廂廡遊廊,在一個別致的院子的一處簷下,瞧見了站在門口守著的陶蓁姑娘。少見得猶豫了,林姑娘不會還未起身吧?


  ??方才被“想見林姑娘”的想法支配了所有思考,如今近了,又擔心自己唐突。


  ??走出去兩步,不甘心折了回來,又不想對林姑娘失禮,下定決心打算離開。正在這時,忽看見一扇窗子開著,柳暗花明。


  ??輕輕扣了扣窗台,內力傳音,輕聲喚著:“林姑娘……林姑娘……”


  ??黛玉哪裏像阿楊那樣時不時睡到日上三竿才甘心起床,此時正歪在榻上看書,聽見聲音微微一驚,認出是阿楊的聲音。


  ??她素來是個膽大的,放下書向窗子走去,就見窗台上放在張紙條,上麵寫著:林姑娘好。


  ??黛玉看著這寫在紙條上的端端正正寫著的問候,笑道:“私闖了民宅,這時卻知羞不願見人了?我屋裏多一張椅子待客還是有的。”


  ??阿楊躲在暗處有些尷尬得揉了揉鼻子,一躍坐上了窗台,麵上不知是臊的還是羞的,有些發紅。


  ??林、林姑娘的房間……阿楊從脖子紅到耳朵根,生怕自己太激動一時失了智。


  ??還、還是慢慢來吧……和林姑娘獨處一室什麽的,忽然進度這麽快,有點受不住。


  ??阿楊抑製下自己高興得想要晃腳的衝動,心上繞著的一絲陰霾再不見蹤影。


  ??阿楊背著光對著黛玉笑,黛玉能感覺他身上張揚蓬勃的生命力,像極了詩裏寫的“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爭光輝。”的樣子。


  ??他會因為一個形狀古怪的包子笑得險些趴在地上,也會因為下雨天清明上河畔的燒烤沒有出攤而沮喪,能因為一時的想法走過天涯,也能隨意找個喜歡的地方吃酒喝茶,生氣勃勃,意氣風發。


  ??他輕輕把一個精美的小匣子放在她手上,道:“月下變色流光,定時極襯林姑娘的衣服的。便是不能襯衣服,總是能襯唇脂的……”


  ??後半句有些底氣不足,顯然對此不是很了解。


  ??黛玉看阿楊不正經地坐在窗台上,眼睛裏倒映著她的影子,充滿了那種說不出的溫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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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玉之癡,癡得正;黛玉之癡,癡得偏。寶玉之癡,癡得真;黛玉之癡,癡得詐。寶玉之癡,癡得渾厚;黛玉之癡,癡得乖張。同一癡也,大有天淵之隔。


  ??林妹妹的癡性一部分是受神瑛侍者的影響,但是我偏向林妹妹本身也是帶著癡性,那種文人的癡性。


  ??葬花我記得有一個是唐寅。就是唐伯虎,好像是葬牡丹還是什麽,他邀文征明祝枝山臨花雅集,飲酒賦詩,“有時大叫慟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唐寅的行徑被歸文人的癡狂驚世駭俗。


  ??也不止他一個,不過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我理解是感自然之悲,一時情深忘我。


  ??阿楊的話其實情況複雜但是也簡單,因為我覺得這樣子的心理狀況變化才比較正常,畢竟他剛開始與世隔絕二十年沒怎麽與人相處。也能讓他慢慢改變,慢慢真的接受並喜歡上這個世界。


  ??一開始是在這個世界醒來,本身對這個世界沒什麽實感,這個世界又亂七八糟,而且身邊除了師父沒有人可以交流,久了心理上稍微有點情感障礙,而且小時候瀕死嚇到了加重了情況。


  ??這樣的情況下,大部分事情不是他感覺到怎麽樣而做出行動,而是他覺得他應該怎麽樣。


  ??阿楊意識到自己心理狀況有問題所以下山後一直很努力讓自己活得高興,和人交談相處,也算是一種自救。


  ??但是這種“我應該怎麽樣”的狀況加上他上輩子樹立的健康向上的正能量的三觀讓他的道德感特別強,因為之前有心理狀況問題所以他越來越努力做個“人”,反而道德感在這個世界強得有些“病”了。


  ??比如我們想要隨手丟垃圾,然後覺得自己不對,但是還是想要隨手丟了,一直在內心瘋狂譴責自己直到找到垃圾桶。


  ??像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仗義出手”什麽的,有時候他不想管這些閑事但是他內心深處就開始逼逼,因為他覺得“應該這樣做”。


  ??就殺人而言,他本人已經接受了這個世界的行事法則了,但是兩者矛盾讓他會覺得“不對”。


  ??而且比起道德感,他更想要活著,但是他曾經的世界“舍己為人”才是被歌頌的,他會覺得自己為了活下去而自私。


  ??在和人的相處中他這些問題都已經慢慢好了,開始真正像個人了。當他意識到這個世界是真實的的之後,他也從那種“這個時候選上去救人的選項才對”這種狀態脫離了。


  ??他是重新活一次的,所以他非常努力想要好好活著,所以才會這麽努力想要喜歡上這個世界。但是現在,他是慢慢真的喜歡上這個世界了,所以他才想要活著,想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麽。


  ??林妹妹的出現相當於穩定了他的“現實”和san值吧。如果沒有林妹妹其實也會慢慢好,但是要很久一個過程。


  ??阿楊對世界沒有實感,林妹妹對於他來說是真的書中人夢中花的代表,她活生生出現在阿楊麵前,直接把這個世界拖入了阿楊的“現實”。


  ??阿楊在林妹妹麵前其實還是有點放不開,一方麵覺得要尊重她,一方麵就是因為知道之前自己狀況不太好,所以隻希望她可以看見自己更好一點的一麵。(還有一方麵是害羞:p)

  ??林妹妹慢慢有點放開了,沒有特別講究禮數,拿阿楊當“自己人”了。


  ??有的男主表麵上看上去光鮮亮麗,其實就是個害羞精。


  ??不過她的主線還在後麵一點,大概和阿楊大沙漠的任務兩條線雙開。


  ??阿楊在慢慢變好,林妹妹也會慢慢成長。我希望他們在一起,沒有誰依附誰,他們是“勢均力敵”的兩個獨立的個體。(雖然阿楊可能會變成撒嬌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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