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他不甘心
說話間,牛車一路搖晃前行,來到城門。濛濛細雨間,許多流民依坐在城牆下,見有牛車行過,紛紛聚攏過來伸手乞討。車夫掏出幾枚銅板丟在地上,那些人頓時轉身,爭先恐後地衝過去尋找。
??葉夕不忍再看,轉頭望向謝玄,“我們要去哪?”
??“出城半個時辰就到,到時你就知道了。”
??城外,一條官道在茂密林間延伸。沒過多久,車外傳來船槳搗水聲,循聲望去,隻能從樹林縫隙中隱約瞧見河堤和行船。葉夕頓時明白,他們在沿運河南行。世人南行大多坐船,像他們坐車的是少數。故而官道上隻有他們一輛車,運河上卻熱鬧不已。
??車廂一安靜,她就不太自在,便試圖輕鬆說話:“其實我沒弄明白,既然官府收不夠糧,明明流民也多,城外也有大片荒林,何不分給流民開墾,多種糧食呢?”
??“土硬如蠟,難以耕種。”謝玄答。
??好像之前聽田洛提過泥土硬,產不了多少糧雲雲,能種糧的田地早就被人占走了。她還以為是山地才會這樣,原來京口一帶都這樣。但葉夕還是沒明白,“北邊有大江,東邊有運河,引水過來不就好了?”
??謝玄搖頭,“京口多山丘,地勢高,江水無法南引。運河若被引走灌溉,極易斷流,影響南北轉運,不能引。”
??“那以後京口流民越來越多,又無地耕種,他們也沒錢買南邊的糧食,該如何過下去啊。”葉夕又想起阿裕曾說,許多流民都去當兵了,於是恍然,“怪不得要來這裏募兵。不過,隻有身強力壯者才能當兵吧,那些老人婦孺怎麽辦?”
??“成為世家大族的蔭客,僮奴。”自從他們坐車以來,謝玄說話越來越言簡意賅,像在跟不熟的人講話。
??葉夕突然很煩躁。可明明是她所求,要他同自己保持距離的啊……她隻好努力忍住。
??還好孫無終及時插話,“其實士族也沒法源源不斷地庇蔭流民。前幾年,桓大司馬推行新政,清查戶口,嚴令士族通報、刪減蔭戶人數,今後更不可增加。”
??“為什麽?”
??“桓公北伐,需使國庫充盈。以前僑民和蔭戶不用納稅交糧,新政要他們都得交。若士族故意隱匿蔭戶,就按律懲處。”
??葉夕突然想起來,“那我的戶籍怎麽說落進謝氏就落了?”
??孫無終答道:“隻能先放出一戶,安頓好了,再落葉娘子一戶,阿郎不會讓謝氏落下被人攻訐的把柄,謝氏一直規規矩矩上報蔭戶的。都是跟著將軍多年的蔭戶,放哪家都不合適。做蔭戶多好,出門說是謝家的人,都被高看一眼。人家父母找上門哭了好久,唉,阿郎再三保證會把人薦給中正官,拿個好評議,再幫他在會稽某個職位,才把二老恭恭敬敬送出……”
??謝玄突然咳了一聲。
??孫無終頓時住口。
??之前在槐葉坊時,孫無終送過一頁白籍,葉夕隻當他去府衙跑了一趟而已,沒當回事,隨手丟進臥房櫃子裏。她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都不知道,原來落戶還這般複雜。”
??孫無終忍不住又說:“其實,葉娘子戶籍已受謝氏庇蔭,按律法,無論桓氏想怎麽安排葉娘子,都必須先得到謝氏首肯。之前阿郎未曾與娘子說過,是因戶籍一事繁複枯燥,知道娘子不愛聽也不關心,他又一貫懶得多費口舌……”
??謝玄又咳一聲。
??孫無終一頓,然後迅速說完最後一句:“阿郎不會讓娘子受委屈。”
??“你到前麵去幫忙趕車。”謝玄終於忍不住。
??“好嘞!”孫無終喜出望外,趕緊叫車夫停車,飛快竄了出去。
??牛車再次前行,車廂裏隻剩謝玄和葉夕兩個人。
??見謝玄依然不說話,葉夕咬唇說道:“讓你費心了。”
??安靜。他一直看窗外。
??“哈哈,我以後一定好好幹活,為東家掙大錢!”
??還是安靜。他還在看窗外,葉夕突然很生氣,“還說要合作呢,怎麽都不拿正眼看人呐!”
??謝玄蹙眉歎了口氣,轉頭回望,“窗外風景格外好。”
??葉夕看了一眼窗外平平無奇的樹林,嘟囔道:“蔭客也需要尊重!”
??謝玄無奈失笑,“你去問問無終,謝氏蔭客誰沒被尊重。”
??“他還得指望你發餉,肯定敢怒不敢言,隻得忍著。”葉夕拍拍胸脯,“我不是那種人。”
??“你明明是無中生有。”
??“我是不諱直言。”
??“再謠言抹黑郎主就扣錢!”
??“看看看,果然仗勢欺人!”
??他倆的聲音傳到車駕前麵,孫無終腦門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葉夕說得肆無忌憚,心底卻是一陣酸澀又一陣滿足。跟他終於如常對話了,像去年在穎口關那樣與他相處……也好。
??謝玄望著她,她說話總是讓他哭笑不得。天知道他有多忍耐,才能在看她時不會漏出留戀,又把心髒隨之而來的悶痛壓得若無其事呢。
??牛車一路前行,突然開始爬坡。葉夕撩開窗簾一看,見牛車正走上一座石橋,橋下就是筆直的運河。再往遠望,運河周邊竟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間坐落著兩間木屋。稻子已經抽了穗,隨著微風輕輕搖擺。
??“好多稻子!”葉夕驚訝出聲,“比南山鄉的長得好多了!這一帶的土不硬了?”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謝玄說道:“你再往東看。”
??葉夕依言看去。見過橋後,官道右轉南下,延伸在河堤田埂邊,遠處的曲阿城就在道路盡頭。另一邊,一道清亮筆直的寬渠從東而來注入運河,半裏外的水渠盡頭,則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水之廣,對岸都看不真切。
??“好大的湖!怪不得能灌溉這麽多田!”葉夕興衝衝地起身下車,“你來徐州募兵,京口、丹徒、曲阿的糧都要收吧。是不是有這裏的糧,就不用逼京口的僑民交糧了?”她從官道跳上田埂,不顧頭上細雨,隻抬手擋著,沿著渠邊往湖泊走去,“那邊風景好,我去湖邊看看!”
??“等等!”謝玄阻攔不及,匆忙下車追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田畦上。微風陣陣,送來田野的清香。同為謝氏部曲的車夫見謝玄冒雨前行,要上前送傘。孫無終將他一把拉住,輕輕搖頭。
??還未等謝玄追上,前方田畦邊的木屋突然鑽出三個人,手拿鋤頭走來,朝他們怒喝道:“何人擅闖!前方禁入,速速離去!”
??葉夕當他們是護田的農人,好言道:“我去湖邊看看!”
??對方卻更不耐煩了,揮起鋤頭就趕,“走走走!”
??“憑什麽不讓看?”葉夕頓時有些惱。
??“刺史有令,偷入新豐湖者,按盜竊論處!”
??“過分了吧!我就看看,又沒踩糧偷糧!”她正要繼續理論,卻被謝玄一把拉到身後,聽他上前說道:“我們這就走。”
??對方見這男子已拉著女子往回走,才放下鋤頭,紛紛返回了木屋。
??葉夕偏頭嘟囔,“憑什麽不讓人去湖邊?又不是他家的湖。”
??雨天田泥濕滑,兩人走得緩慢,謝玄沒有鬆手,“五十年前,晉陵內史征召了足足二十萬人,疏浚水利,匯溪聚河,鑿出這一方新豐湖,灌溉了千傾良田,才不至於這一帶無糧可收。桓公出任徐州刺史前,郗氏掌控徐州四十多年,徐州良田盡被郗氏一族所占,就包括這裏。”
??“郗氏?郗超他們家?”
??“嗯,山林湖泊皆被圈禁,若平常百姓擅入,按盜竊論處。後來桓大公子代管徐州,郗超的大兄郗融私下送了不少田地給他,我查過,如今新豐湖已在桓熙名下了。”
??“你要帶我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正是。”
??“為何?”
??“本來如你所說,在曲阿收足了糧,就不必逼京口的僑民交糧。可是現在,這些田都被藏起來了。”
??葉夕奇了,“田就在這裏,如何藏起來?”
??“晉法度田征糧,一畝田收三升。但在徐州,沒人敢如實度桓家和郗家的田。”
??“什麽?”葉夕環顧周圍幾乎望不見盡頭的綠色田野,趕忙壓低聲音,“光湖邊都有好幾百頃吧,一頃百畝……他們瞞報了多少!得少收多少糧食啊!”
??“具體還不知道,處處有人看管,沒法派人實地度田。他們不僅隱匿田畝,還隱匿了大量蔭戶。實際數目,遠遠不止他們上報之數。”謝玄的眸色銳利起來。
??“你要逼他們如實納糧?”葉夕突然明白過來,“桓熙隱匿蔭戶,違反新政!這不是帶頭打他阿爺的臉嗎?”
??謝玄微微一笑,“是啊。”
??兩人已經走到田畦盡頭,謝玄跨步一躍,踏上官道,剛轉身,葉夕也跨步跳到他的麵前,她一時沒站穩,忙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他低頭扶她,兩人近得鼻息可聞。葉夕被細雨潤濕的發絲,觸到了他的下巴。她心髒撲通一跳。
??他還牽著她的手。
??她趕緊起身繞開,抽出手往前走了好幾步,“南山冶能做些什麽?”
??謝玄蜷起指尖,輕輕撫過空蕩蕩的手心,“兩件事。”
??“你說。”
??“其一,來曲阿換糧,暗中調查田畝數量。”
??葉夕想了想,“可以。其二呢?”
??謝玄搓著手指,輕聲說道:“幫我養一支兩千人以上的流民私兵。”
??葉夕頓時睜大眼睛,轉頭望他,“你膽子也忒大了!這算是隱匿蔭戶吧?”
??謝玄笑笑,“南山冶護衛而已,又不是謝氏部曲。此事若能辦到,我會說動會稽謝氏一族,麾下莊園皆與南山冶交易。還派人幫你去吳中勸說當地士族與你交易。南山冶的二分利,用來養兵即可。”
??葉夕眯起眼睛,“我忽然覺得……你這次謀劃之事……不止逼郗融和桓熙交糧這麽簡單。你不甘心……忍受桓氏。”
??謝玄往前走了兩步停下。目光從她盈著細小雨珠的頭發,掃過她微微抿起的紅唇,再鎖住她神色變幻的杏眸。四目相對,他彎起唇角,“敢做嗎?”
??細雨隨風亂舞,兩人恰好保持著三尺距離。她看得清楚,他的黝黑瞳眸露出深邃的光,他緋紅的眼尾飛揚燦爛。這樣的他,不甘心屈服之人。他光站在這裏望著你,都仿佛有種無形的吸引力,勾得人願意死心塌地追隨。
??她忽然覺得,無論他想做什麽,她都想在他身邊,與他同行。
??葉夕輕盈笑開,“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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