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報複計劃(14)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群臣便在科舉考詩賦還是考經義這個問題上爭執不下。後來定了考經義,又規定出許多條條框框來-——原本是為的公正起見,要選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士子出來,可實際呢?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不說,反而鬧得猜題蒙題、背經誦文寫八股,真正沒把學究變成秀才,倒把秀才變了學究了!陛下沒有去外麵看看那些舉子,有多少是須發皆白了的?幾十年八股文章的辛苦,心心念念金榜題名,什麽道德正義,什麽家國存亡,在他眼裏都不如功名富貴來得重要了!這樣製度下出來地考生,若不是愚頑固執,不知變通,便是低眉屏息,蠅營狗苟,隻巴望著應試做官,真的是陛下要的人才麽?”
青嵐停了下來,見郝連睿凝了眉,一幅認真思索地樣子,輕輕一笑,起身執壺,為郝連睿斟上一盞新釀的梅子酒——青杏新梅,是她酒中最愛。“陛下來我佩玉軒,居然連茶也沒奉一盞,臣真是其罪不淺!不過我佩玉軒中無人侍奉,熱茶難找,酒卻多地是;如今隻好以酒代茶,請陛下潤潤喉吧!”
郝連睿還沉浸在她這一番慷慨陳詞之中,並沒有留意青嵐到底又說了什麽,隻聽了個茶字,隨手接過,端到口邊,卻沒有飲下,沉吟著道:“青卿說地這番話,朕怎麽會沒有想過-——許多士子學了一輩子,登科之後卻根本不能勝任官位;更有甚者是一朝握權,便行貪枉!可我大趙曆來依靠科舉選材,考經義也是傳了幾百年,難不成還能廢了科舉?或者倒回去學前朝再考詩賦?……就是真考了詩賦,隻怕選上來的又是一批文人墨客了!”
他一麵這樣說著,一麵舉起了手中杯盞……大概是觸手間並沒有燙熱地感覺,他竟是帶些惱怒地一口飲盡……因為出乎意料,被駭了一跳,咳嗆起來……“竟然,是酒!咳,青卿你……還真是個……咳咳……酒癡……”
難得見到皇帝陛下如此狼狽的模樣,青嵐不由大樂,連忙走到郝連睿背後替他輕輕拍著背部,又急急地請罪——可她那般地喜笑顏開,一臉看戲的樣子,又哪裏有半分惶恐?
郝連睿咳嗆緩解,回身一把抓住青嵐的手,“好啊你青嵐,這樣害我,看我怎麽罰你!”說著隨手一帶,便將青嵐拉至懷中,作勢便要搔癢-——青嵐笑得軟倒,連忙掙紮,又叫:“明明告訴你是酒的……是你自己沒聽見……”
她這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的逾矩——對青縉的傀儡皇帝你我相稱沒有關係,可現在這個人,是大趙名義和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連忙收了笑,努力從對方懷裏掙脫出來,退幾步正色告罪。
郝連睿懷中一空,瞬即明白了事出何因,那笑容便也漸漸隱去,隻長長一歎,道:“倒是好多年沒有這樣鬧過了。”
“總不能一直象小孩子時候的樣子。”青嵐現在卻是恢複了自然的神色,抬手整理鬢發,“陛下待臣向來與別人不同,已經屢招非議;要是臣再這麽不知進退,隻怕朝臣們的口水就把臣淹死了。”
郝連睿卻站起身來,伸手抽過青嵐的發簪,道:“過來朕替你梳梳吧,左右非議已經有了,還怕什麽?”
青嵐一笑,果然坐下來等皇帝替她梳頭,口中卻說道:“關於這科舉流弊的問題,臣倒是有了幾點想法,隻是不很成熟,不敢在朝會上提出來任百官評論。”
郝連睿眼中一亮,輕輕理理手中烏黑秀發,慢慢地說:“青卿你盡管說。”
注:中國古代科舉,始於隋,唐代科舉考詩賦,宋代由詩賦轉經義,明清成八股。“秀才學究”一說,出自王安石改革科舉之後晚年的感歎:“本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也。”
木興眼中一亮,輕輕理理手中烏黑秀發,慢慢地說:管說。”
青嵐卻也不著急,在麵前的小桌上輕輕扣著手指,漫笑道:“隻是一點念頭,容臣再想想――還是等陛下幫臣綰了發再說吧。”
她頭上的簪子被抽掉,青絲如瀑披散,其長過腰,再想收攏起來可是十分困難的了。郝連睿略帶些笨拙地綰著青嵐的頭發,試圖將它們束在那頂白玉半月冠裏;可他終究是做不慣這些的,幾次努力未果,終於放棄。
“這半月冠用的時間長了,簪扣太滑扣不住,”他開始找理由,“而且青卿的頭發比幼時又長了好多,朕綰不起來。”
“既然綰不起,又何必抽了臣的簪子?”青嵐回眸,略帶嗔怨的語調,“而既然抽了簪子,那便總該想個辦法出來……束發冠不好戴,那便不戴了吧;湊合著綰個幼時常梳的小髻,網個儒巾,也未為不可。”
難得聽見青嵐用這樣俏媚的口氣說話,郝連睿心中一蕩,急忙抬眼間,卻正正撞進她那澈如清潭的黑眸之中――麵前的人雖然青絲如灑,淺笑輕顰,可那眸中霽風朗月,靈慧明邃,哪裏有半點媚色?
“不戴束發冠了麽……”郝連睿沉吟良久,這才說,“青卿你行走朝堂,不戴是不可以的……但若是束發冠真的不好,又是私下偶爾為之的話,小髻儒巾,也算對付得過去。”
青嵐唇邊的笑意便愈濃,也不理會頭發,隻雙眸如星。定定凝視著郝連睿。
其實用得著什麽綰小髻戴儒生巾呢?縱然郝連睿不慣這些伺候人的活兒,難道還怕這大學士府中找不出個會梳頭的人不成?再說青嵐也算戰場上打拚過來的,緋衣不在身邊地日子,她也不曾自己散著頭發;兩個人說的,原本就不是這束發的事。
“當初科舉製還沒有這麽興盛的時候,我朝許多官員都是監生出身……青卿的意思,莫非是要重振國子監?”
“陛下聖明。”青嵐立刻順杆而上,“考試隻能選拔人才,卻不能培養人才;討論科舉考什麽,是因為陛下想要得到對應的人才。但從目前的狀況看,得到的和想要的也未必相符……而且考試隻看一日之短長,往往造成真才失之交臂的情況――象臣拿來地這份名錄,裏麵的人各有優秀之處,想必陛下一見之後也會十分欣賞想要任用;然而臣可以保證,如果臣不去替他們作弊,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連榜尾都沾不上……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科舉選拔人才之外,再度振興國子監。培養了人才來自己使用呢?”
她的話,明明振振有詞。聽起來十分有道理,可郝連睿卻總是覺得有一絲可笑……振興國子監是個不錯的主意,可那張名錄中的人,都是各有優秀之處麽?聽說這些日子隻要來投靠她的,都多多少少得了好處……其中很多人,的確是連榜尾也沾不上的……
“國子監能夠重新振興當然好,可大趙開國初年,監生的地位曾經極高,到現在沒落至此,想必也有它的原因。貿然重新提高國子監地位,豈不是倒回去了呢?”郝連睿似笑非笑,滿心期待要看青嵐如何應對,解決科舉流弊地問題倒放在其次了。
“陛下說的是。大趙開國之初。國子監培養出來地監生都是從四品、五品開始曆練呢。”青嵐感歎,“後來科舉日盛,流品也分得詳細:進士及第叫清流;從監生入仕、由舉薦做官、從吏道升轉的。便都是濁流……這些途徑越來越被人看不起,才漸漸沒落了。其實臣以為,要論做官,隻怕新科的進士們還有的要向這些濁流學習呢!”
“可清濁已分,隻怕重振國子監難度重重啊!”郝連睿再拋一問,索性將椅子一拉,又在青嵐對麵坐下來,專心等青嵐作答。
“的確很難,臣也沒有好辦法。”不料青嵐卻回了這麽一句。
兩個人沉默下來。
“隻怕國子監再也難找當年宋祭酒時的輝煌了!”青嵐喃喃輕歎。
“當年的國子監祭酒隻是兼職,宋太師一代大儒,國子監學生哪個不以能出於宋太師門下為榮呢……如今要重振國子監,除非新任祭酒也能有這樣的分量吧……”郝連睿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桃花眼一轉,目光灼灼地盯住青嵐,“朕終於明白了。”
“陛下明白什麽?”青嵐托了腮,眼睛眨眨,唇角輕輕勾起。
“明白你今天繞這麽大的彎子究竟要做什麽!”郝連睿伸手輕輕在青嵐鼻尖上刮了一下,大笑,“什麽科舉,什麽國子監,你的目地,怕就是要朕將盧太傅送到國子監裏作祭酒吧?!”
青嵐臉垮下來,“費這麽多心思繞彎子,還是瞞不過陛下去麽?”
“這種排擠大臣的手段,朕還是和你一起在青縉處學來,又怎麽會看不明白你的意圖呢?!”郝連睿有了答案,心中欣然,親自執壺,為自己和青嵐滿斟美酒,舉杯暢飲,“就為了今天早朝上他當著百官斥責你逢迎奸詐麽?想把他擠出內閣?那你就可以放心了――朕是不會這麽做的!盧太傅名清望重,國子監需要他,內閣也要他坐鎮才行啊!”
“盧太傅何止斥責臣逢迎奸詐?”青嵐作委屈狀,“他還說要剝了臣地皮,陛下沒有聽見麽?”
“當然聽見了。”郝連睿忍住笑,認真點頭,“盧太傅生性嫉惡如仇,你當朝反對他處置貪官汙吏,他沒有親自拿著拐杖來追打你,已經很給麵子了!”
“可是臣說的有錯麽?難道臣的話,不是陛下地意思?那些虧空,要是繼續追究下去,整個江南兩路官員,誰能幸免?!臣不也是看著盧太傅耿介有餘,機智不足,體會不出上意,這才幫他一把麽……”
兩個人又笑鬧了一番,青嵐忽然驚道:“壞了!現在怕是有亥時了吧?約了陛下出來,卻一直討論科舉的問題,倒把正事兒給忘記了!”
“什麽正事兒?”郝連睿好奇心又被勾起。
“聽說貢院附近的大觀橋開夜市,這幾天來了好幾個西洋美人兒,還帶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叫賣……”
薑鴻昊今夜裏心中真是萬分的忐忑,他前來求見青士,事先自然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早想過多種可能的情況和應對的方法;然而真的到了青府,才發現事事都是出乎意料。
先是出乎意料的進府,然後又出乎意料地在青大學士用餐的房間外麵枯等了一個多時辰。看青大學士如何吃飯,如何與人曖昧,如何走馬燈一般見客……他完全有理由懷疑一開始將他引進來的那個侍衛出了錯,居然讓他在房間外麵等待麽?就讓他這樣“窺探”青大學士的**?不過他可沒膽子那麽一直看下去,從見了青大學士發怒說要讀書人冤枉也要殺開始,他就自覺地退到了一邊,退到了甬道上遠遠隻能夠看見那個房門的位置。
事實證明,他這樣做是正確的。他才退後不久,就看見青府的侍衛又引著一個穿著血紅繡金大袖衫的妖嬈男子經過;暮色之中驟見那人的美麗,讓他回眸一瞥之間刹那驚豔,幾乎忘記了呼吸;而也不過一瞬間,那人身後幾個著暗紅錦衣的人那帶來的肅殺與寒意,就將他從春天帶入了寒冬。誰人不知那暗紅色的錦衣代表什麽?天下敢於這樣穿的人,隻有素以魔鬼著稱的血衣衛了……那個人看見他,對著他輕輕一笑,嫵媚中帶著無限風情,卻讓他又從寒冬轉入了地獄……如果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他也算白對青大學士的生平做那一番功課了。
好在那人也沒有難為他,隻是一笑而過,立刻便將注意力全都轉到房間裏麵的那個人的身上;而他冷汗淋漓之後也終於想起自己地分析:若是這位血衣衛的頭頭當真吃醋,青大學士身邊的那些“美士俊彥”隻怕一個也存不住……
薑鴻昊沒有膽子再去靠近青嵐吃飯的房間。隻能遠遠地觀望著房門,卻見那些少年一個一個地退出來,默默離開……房門掩住了,連窗扇也有人悄悄關閉,若說謝都指揮使和青大學士之間什麽也沒有,還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不過也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看見又有人陸續給裏麵送上飯菜,然後那位謝都指揮使便灑然離去……還真是一個美人啊……隻是遠遠地望見他暗夜之中鮮紅的一抹,便可以想象那是何等的仙人之姿,超越性別的美麗……然後他看見青大學士追出來。替那美人披上了一件白色鶴氅,秋天的夜裏,還真是有了些許寒意呢。薑鴻昊瑟縮了一下身子,目光依舊流連未去……血紅雪白,好漂亮的一幅圖畫……。
可接下來薑鴻昊卻再沒有心情去看什麽風景,不隻是因為美人地離去,更是因為,秋夜中孤獨的等待……青府的人,是把他遺忘了麽?青大學士明顯已經飯罷,也不換屋子,隻遣下人收拾了便開始在那裏見客。那客人走馬燈一般來來去去。腳步匆匆,神情詭異。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連瞥他一眼似乎都覺得多餘……隻偶爾,會在彼此擦肩而過的瞬間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夜霜愈盛,寒氣湧上來。甬道邊上高高掛著***,然而那一點點溫暖卻離他太遠,來的時候沒有準備,衣著過於單薄……他還不想終於見到青大學士之後,卻因為冷,變得什麽也說不出……雖然明知道以他的身份不應該去問什麽,但還是耐不住,攔住了一個引客的侍衛。試圖問問什麽時候會接見自己……侍衛隻是搖頭,青府裏規矩甚嚴,下人從來不會過問不屬於自己管的事……於是,舉子薑鴻昊便被遺忘在這樣一個秋寒地夜裏。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就在薑鴻昊苦苦思索找個什麽方法能夠讓青大學士了解到屋外還有他這麽一號人物的時候。就看見房門打開,青嵐在眾人護衛下招招搖搖地出現……薑鴻昊退在路邊,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因寒冷而發抖。再一次開口攔住了青大學士:“學生薑鴻昊,拜見青大人。”
而那位青大人,也似乎剛剛想起還有這麽一個舉子等在了門外,細細端詳他片刻,忽然一笑:“薑……鴻昊麽?讓你久等了;不過我現在還有事,你若是願意等,不如就跟我過來吧。”
所謂禍福相倚,大抵如是。薑鴻昊因為被遺忘在這裏看曖昧地美景,居然獲得了再一次觀看青大學士曖昧的權力。
這一場曖昧卻愈發觸目驚心,愈發證實外間青大學士的傳聞都是所言不虛。薑鴻昊被帶到青大學士臥寢之外,和那些美貌少年一起,再次開始了漫長的等待……而這次等的人,越發令他猜疑……從周圍人的嚴肅恭謹的態度來看,從四方如臨大敵的戒備森嚴來看,他沒有理由不懷疑正和青大學士臥房獨處的那個人,身份究竟高到了什麽地步……
他的猜想又一次被證實,又是一個多時辰之後,在他地單薄身板幾乎已經被凍僵……他看到了那個人,那溫雅貴氣,卻氣場強大到一出現便令所有人忍不住想要拜服的人物……周圍的人真的拜服了,口稱陛下……隻有一個人似乎沒有受到影響,那個人將皇帝陛下送出門來,招一招手,居然又從什麽人地手中接過了一件鶴氅,親手替陛下披在肩頭……象一個送夫君出門的小女子了,隻可惜,短短兩三個時辰,送了兩個“夫君”……
薑鴻昊被自己的念頭擊得有點懵,加上凍得瑟瑟發抖地四肢,他並沒有太多餘力仔細去觀察那兩個高高浮在雲端的人物,隻在他們仿佛神仙眷侶般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注意到了青大學士隻鬆鬆束起的長發,並忽然轉過一個念頭:這是今晚青大學士第三次路過他身邊了,前兩次都是他出聲相阻,而第三次,他卻是沒有膽子去阻住對方的腳步了……
然後他便看見青大學士的腳步停下來,聽見對方略帶詫異的聲音:“薑鴻昊?還等在這裏麽?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去我臥房裏等我吧……”
薑鴻昊本來發木的腦袋越發不靈光了,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青大學士真是強悍,剛做完還是不夠麽?而且說這話,居然是當著皇帝陛下的麵……
青嵐並沒有將皇帝陛下送出很遠,剛剛出了佩玉軒的門口,便被體貼地勸回去休息了。他們自然也沒有一起去逛什麽夜市-——雖然大趙沒有宵禁,但時間已經這麽晚,什麽夜市都已經快要散掉了;相反地,被青嵐提醒了時間之後,郝連睿便意識到是離開的時候了。
送了郝連睿回來,青嵐把目光在那把沉香木的躺椅上掃了幾個來回,歎口氣,身子一歪,便整個地埋進了那些靠墊裏。
這把躺椅是弗朗機使節特意送了給她的,價值不菲,自然是希望她能夠在郝連睿麵前為大趙與他們國家通商的事情說說好話……然而她卻終於沒有開口,隻略略提了句西洋美人兒,多少說明了些自己的態度而已……其實郝連睿一定也知道她將這躺椅擺在這裏的目的,兩個人交談的時候他的目光幾次遊離在這把躺椅之上——青嵐當時隻覺得暗暗好笑,現在倚靠在椅子上頭又覺得隱隱煩惱:這些西洋人,以為打探了些她的喜好,送了這樣昂貴的土不土洋不洋的東西來便可以討好她麽?東西的簡單和舒適是對了她的路,可他們實在不該用西洋的工藝去糟蹋這樣上好的沉香木啊……她還是喜歡大趙傳統的雕花木刻,喜歡隼接的那種木質感覺……
不過東西她還是收下了,也打算不遺餘力去替他們爭取-——但不是現在;現在她很忙,事要一件一件做,時間卻隻有這麽多,就算每天拚了命地打熬到子時末,也還是力不從心。總覺得事情無法全部按部就班地走上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