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美滿美滿
“鳳兮。”
這聲呼喚音量不大,卻顯得格外清晰。
精心問對著的郝連睿謝雲遲,沉默出神的鄭石青嵐,聽見這聲音無不抬起頭來,彼此相覷,卻發現這呼喚果然不是出自他們中的任一人。
“鳳兮,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這影像的,對不對?”那聲音低沉卻又空靈,仿佛蠱惑又似溫柔,“雖然你不會記得一切,可是當我真的死在這裏了,你一定會來看我的。我知道。”
“段南羽?!”青嵐倏然立起,卻又立即閉上眼睛,身子晃了兩晃,被謝雲遲扶住了。
“你不用找我了。”段南羽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又有點淒涼自嘲的味道,“你聽到這一段話的時候,估計我早就死透了呢……你的那位”男寵“實在是夠厲害的,威脅利誘樣樣精通,我實在是想不死都不成――他現在和你在一起吧?以他那樣的手段,定是不會給別人半點機會的……不過鳳兮,你和他商量下,看在我已經”舍身為國“的麵子上,下麵的話,讓我單獨和你說好不好?”
那聲音到此便沉寂下去,就如同等待他們的回應一般。
青嵐有些愣怔,半天才大略明白了那聲音的意圖,回頭看看那處於迷惑、震驚、若有所思狀態中的三個人,歎了口氣。想要這幾個人回避是不可能的,而這明明已經死去的人能夠留下聲音來,想必也和那玉蓮花脫不開關係吧?她對著那閃爍的紅光伸出手去,試圖尋找能控製這聲音或光影的方法。
“青卿……那,說的‘鳳兮’,是你?”
青嵐的手已經摸到了玉蓮花一側的凸起上,聽見這話,不由僵住。
“青卿,原來你都是騙我的?你們,一起,騙我?”朦朧黑暗中,郝連睿的聲音似乎微微顫動,幾乎無法想象,這還是那位素來意氣風發萬事若等閑的少年帝王麽?
青嵐不由回頭,想望望謝雲遲,卻隻聽見他的微微歎息,似乎在解釋他的無能為力。
恰在此時,那尚未關掉的玉蓮花裏,又傳來段南羽的聲音:“鳳兮,他已經離開了吧?……他素來精於算計,一個死人,已經沒有吃醋的必要了呢。”
這邊郝連睿卻已經到了麵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聲音中的顫抖轉成滔天震怒,“青嵐,你真的是女兒身?!”
那裏段南羽又是一聲自嘲低笑,“不過鳳兮,若他沒有走,你還是把這玉蓮花暫時關掉吧。其實,我下麵要說的,關乎我的來曆和事情的真相,‘隻’想說給你聽,你聽完之後,再決定是不是告訴他,好不好?”
這真是都亂到一起去了。青嵐覺得很是頭疼。
對郝連睿,她有愧疚有惶恐,也有被黑暗放大了的點點委屈――所謂君和臣,本來就不是能分享秘密的關係。郝連睿瞞著她利用她的還少麽?!
對謝雲遲,她也有很多話要問,要質疑要安撫,還有事情要商討。
而對那玉蓮花――她隻想郝連睿鬆開她的手,讓她把它關掉!
一片光點匯而成束,星華閃爍間光幕又成,段南羽的聲音低低道:“鳳兮,我知道如今的你對我不再能毫無保留地信任。上次的催眠是我失策,反讓你疏遠了我――如今口說無憑,我還是讓你繼續看這玉蓮花記錄下來的影像吧……”
光幕中砰地一聲響,有人高聲叫:“青嵐!”
光幕外的青嵐悄悄抽回自己被握痛的手,瞄一眼緊張盯著光幕的幾個人,稍微鬆了一口氣。
而這影像馬上也牢牢吸引住她自己的目光。
幻影所現依然是那密室的模樣,而這次出現的青嵐,卻是一身浴血狼狽不堪。跌跌撞撞直闖進來,幾乎可以說是整個人“摔”到了方台之前。猶自不忘伸手去啟動程序。
而在她身後跟來的,依舊是大漢鄧隼,臉上不再有傷疤在,身上卻滿是鮮紅,拖一柄血淋淋大砍刀,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小,嘴裏喘著粗氣,問:“俺說青嵐,可就是這裏了吧?”
“就是這裏。”青嵐身上穿的,卻是一身男裝鎧甲,臉上血泥混雜,顯出幾分猙獰。“我動了門口機關,胡人再進不來的――”說罷靠坐在方台一側,微合了雙目,顯出疲累至極的模樣。
鄧隼卻還不敢鬆懈,返身觀察了半晌,才扔了刀,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卻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這樣鐵血男兒揮淚一哭,委實驚天動地,觀看幻影的幾個人,無不被這場麵震懾了心神。
幻影外的青嵐一臉煞白,身子搖了幾搖,向後一退,便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不要看了。”謝雲遲低低道:“後麵的事情我也猜出幾分,回頭和你慢慢細說。”
青嵐咬住唇,輕輕搖頭。
幻影中的青嵐強自支撐著給鄧隼解釋來龍去脈――說她上一次來到這裏時的情形,說她通過這“跨越時間”居然真的回到了三年前。說她算得上重新活過一回卻依舊什麽也未能改變。
她說天意無法更改,她所付出的努力,反而使事情更糟――這一回不止是武將軍,還有大趙百姓!胡兵過境,狼煙四起,天下塗炭。
幻影外的青嵐則在努力抑製自己的顫抖。再次拒絕過謝雲遲緩緩再看的提議,她隻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幻影,腦子裏仿佛有什麽轟然炸開,又仿佛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原來這才是真相麽?她已不是第一次“回到從前”,她已經失敗
過,也終將失敗。
懵懂中感覺到謝雲遲拉過她攥緊的拳,用力扳開,將自己的手指一
根根擠進去,與她十指相扣。
幻影裏的“故事”在繼續。
幻影裏的“她”攔阻了鄧隼要代替她重新使用“跨越時間”的意圖。她說她已經做過嚐試,這密室是利用月圓時潮汐能量來提供動力的,大概要三年才能積累起足夠的能量提供一次時間的跨越。也即是說,她已經回到過一次三年前,要想再次使用必然再等到熙德十九年。
而這一次的機會她仍然想要自己去,她說她雖然已經失敗過,卻也看到更多的希望。她願意再次嚐試與命運的抗爭,既然有這麽個“密室”在,就說明未必完全絕望。
這次的幻影持續了好久,觀看幻影的幾個人也都仿佛癡了一般,完全被這個匪夷所思而又條理分明的“故事”掌控了心神。
於是隻見小小密室內光影變幻,看“青嵐”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故事”裏的熙德十九年,一次又一次麵對她的失敗。
“再來就是第四次了。”青嵐低聲喃喃,“我現在是在第五次裏麽?或者是更多?”
“我也從未想到過,你居然會這般的堅韌,愈挫愈勇。”謝雲遲的懷抱很緊,執意地用他的體溫暖著她;聽見她這麽說,居然帶些挑逗地在她耳邊笑起來,“其實我很好奇,你來回這麽多次,居然故事裏都沒有我麽?”
“隻有每次失敗時候來到密室的影像,你又怎知故事裏沒有你?”“若我陪在你身邊,斷不會就這麽放任你一個人來來回回地嚐試。”
青嵐便沉默下去。
而那幻影中的故事又有了新的變化。這次出現在幻影中“青嵐”
身後的,赫然是段南羽!
從這幾次的情況來看,啟動“跨越時間”應該是一個人無法完成的,是以每次青嵐都要找人陪她一起來。這人選開始兩次都是鄧隼,第三次是緋衣,而第四次便出現了段南羽!幻影中的青嵐與前三次相比,神態已經從容許多,相對來講比較鎮定地和段南羽介紹著她幾次回到從前的經曆。
幻影外的幾個人對此自然是萬分認真地傾聽。
然而一個細節卻也引起了青嵐等人的注意:畫麵中的段南羽有一次稱呼青嵐為:鳳兮表妹。
然而一個細節卻也引起了青嵐等人的注意:畫麵中的段南羽有一次稱呼青嵐為:鳳兮表妹。而畫麵中青嵐對於段南羽的稱呼則直接便是“表哥”。
青嵐感覺到謝雲遲握著她的手緊了緊,聽到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道:“林夫人原是大理公主,與段南羽父親是親兄妹。”
青嵐輕輕點頭。她對自己的身世多有打探,到此也基本能夠確定這之間的關係了。
幻影中的青嵐對段南羽的講解顯然比前幾次對鄧隼和緋衣的要詳細許多――多到連使用“跨越時間”的流程和需要注意的細節都會涉及。而這,也引起了幻影內外幾個人的一致警覺。
“鳳兮,既是時間緊迫,何必對我說這些?”
“正要說到呢,”幻影中的青嵐笑笑,一臉的淡然,“表哥,隻怕這次要麻煩你了。”
“是說要我幫你啟動這‘跨越時間’麽?不是已經說好了?”“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隻怕要麻煩你,替我走這一遭。”
簡單一句話,卻令聽的人都緊張起來。
“到底需要不需要你代替我,還不知道,不過是有備無患而已。”幻影中青嵐有條不紊地將“跨越時間”的準備工作做好,慢慢等待程序的啟動,“不過是上次我使用這機器的時候,出了點小問題。
‘跨越時間’在最後的命令執行之前,曾經提示我,大概是說靈魂能量之類的東西由於反複使用,已經不足,使用成功率降低,要回到從前隻有一半可能。我當時箭在弦上,別無他法,隻能博上那麽一次――所幸成功了。
不過我想,這一次大概能量差距更大,成功幾率更小,不得不做兩手安排。”
青嵐阻住焦急的段南羽,微笑道:“表哥,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不讓我嚐試是不可能的。我隻希望,萬一我失敗了,你能替我回到從前――或是你替我挑個人選也好。不過我想,表哥也有大理需要掛心不是?”
“鳳兮!”段南羽拉住青嵐衣袖,卻隻是歎息,良久,才咬牙一字一句道:“好,我答應你,若是你不能成功,我必替你回去!”
“多謝表哥!”青嵐仰首一笑,如玉的麵龐上漾開淡淡光芒。
“其實是我自私。從第一次回到從前我沒有換回女裝,之後便一直試圖自己來完成這逆天之舉――我知道若是托付給別人,也許會比我做得好很多。可每一次功敗垂成,看起來總是少那麽一點點……我也就這麽繼續了下去。”
“至於這一次,其實我也還是自私。雖然我曾經試探問過武將軍皇帝陛下,而他們無一例外對重回過去表示嗤之以鼻――不過我還是希望表哥你替我回到從前,是因為你懂得催眠術。表哥,若我真的失敗了,你真的替我回到了從前,又能遇到那時候的我……能否請你利用這催眠術,讓那時的我了解未來將會發生什麽,再,督促她,繼續現如今我未完成的路?”
幻影之外,謝雲遲的懷抱愈發地緊,青嵐卻如未覺,隻是微微低頭,不知在想著什麽。
“鳳兮,我若回去……我若回去,必然將一切告知那時的你……”
“不可。”青嵐打斷他,“除了輔助你完成儀器啟動的人以外,”跨越時間“的存在隻能你自己知道。表哥,如果你真的要回到從前了,記得要在進入”跨越時間“啟動程序之後仔細聽那個什麽”穿越公約“。尤其注意裏麵說的,盡可能不要把這”跨越時間“存在的事情告訴給別人。除非對方是主動發現,否則任何告知”跨越時間“存在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對”穿越公約“的違反,被告知的人會有很大幾率被抹殺記憶,你甚至可能會被抹殺靈魂。”
“所以說會很艱難,”青嵐微笑著以一種略帶感慨的語氣說道,“我希望表哥記住我說的話,再利用催眠術影響那時候的我――畢竟以我的身份接近朝局,還是很有利的。”
停頓片刻,青嵐道:“閑暇時我也細細想過,曆史為什麽總是無法改變?為什麽繞來繞去還是相同的結局?……我想,或許是我一開始的思路便錯了。在亂世中個人的命運,本來就是和國運聯係在一起的――就如同一張鋪天的大網。你想要剪斷幾個結就從裏麵解出一條繩索來,實在是困難――反而不如從把所有的繩結都鬆動理順了這思路上下手。”
“……而大趙所麵臨的問題,真可謂是內憂外患;皇室的猜疑,文武的紛爭,民眾的不滿,外賊的覬覦,如此種種,都是迫在眉睫,也總有輕重緩急……我知道這是一條艱難的路。以我的能力,本來是萬不可能擔起這樣一幅千斤重擔的。不過,天幸有這”跨越時間“在不是麽?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經曆這麽多次國破家亡,看過這麽多次山河破碎,我知道我的責任在哪裏……”
“若是能再來一次,我想我會從兩個思路入手。其一我想,是否可以真的推翻一切重來?現有的已經腐爛,一點點治療太浪費時間,而邊患如虎,又豈能容我徐徐圖之?真不如就借了拜香教一類反民的勢,借了武將軍的名,打破僵局,讓一切重生!可是,如此,武將軍那一關就不好過,何況破而後立也是需要鮮血來祭旗,郝連睿和眾位朝臣也沒有責任為那腐朽的一切殉葬。”
她搖搖頭,繼續道:“其二,則是我一直試探走的路。匡扶社稷,繁興大趙,文武並舉,共抒國難!……若是一味崇武,則不免加劇文武紛爭,權力分割,到頭來就會如我第一次嚐試的那樣,弄巧成拙,悔不當初!當然一味重文治當然更是不可取――我想朝中並非沒有人看到這一點。至少皇帝陛下是隱約著要朝這條路上走的。我想我所需要做的,隻是將這步伐加快一些,再快一些……雖然每一次,我總是會差那麽一點點。嗯,這些,表哥,若你到了從前,就試著用催眠術告訴那時候的我。我希望,她能知道。”
幻影中的青嵐說了這麽多,已經很累,臉色有些發白,看得出來的確是病弱的樣子,和幻影外的青嵐倒是愈發相像。
段南羽語聲有些哽咽,:“好的,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利用催眠術告訴給那時候的你。”
青嵐閉了閉眼睛,似乎蓄積了些力量,這才繼續道:“除此以外,這一次,我還有想法: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些其他辦法――爭取曾經敵對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比如。清流;比如,血衣衛?我一直覺得血衣衛的勢力極大,總是想辦法打壓,可是現在想想,也許可以想個主意把它收歸己用才好。謝雲遲那個人我研究了許久,看似灑脫不羈,行事毫無章法,其實,卻是個重感情的……表哥,若你回去,可以催眠暗示‘我”一下。“
聽見這話,幻影外的謝雲遲擁著青嵐的手,冰冷異常。
此時,長天軍帥帳之內,都督武青輕輕閉上眼眸,片刻,起身關掉了玉蓮花的機關。他不打算再看一次幻影內‘青嵐’使用‘跨越空間’最終失敗的情形了。直起身來,武都督撩開帳幕走出門去,卻見外麵已經是天色微蒙――這一看,竟已經是一夜的時間過去!
今日又是十五。知悉皇帝陛下失蹤內幕的幾名高層官員會和他一起在趕往蘆泉湖,等候密道開啟那一刻。至於開啟之後,會是什麽情形?是會見到幾具枯骨?還是如那給他玉蓮花的神秘人所說,外麵一月,裏麵卻不過一晝夜光景?
出得軍帳不過幾步,就見軍士來報,說諸位大人已經早早來到;因怕打擾武都督休息,所以隻是等候。武青輕輕歎了口氣――這些人已經將他當做未來皇帝看待了。正如那神秘人,也就是幻影中青嵐的所謂‘表哥’所言,隻要他的身份暴露,和郝連睿之間便不可能不存芥蒂。
就算他們不想,身邊的人,為了私利,甚至是為了國家,也會將他們推上水火不容的境地!
試想,密道開啟之後,皇帝郝連睿看到眾人待他的態度,又會做何感想?就算他這些日子苦心孤詣,將大趙局勢壓製在近乎波瀾不興的境地,自己也是萬般注意,不敢絲毫逾矩;但,隻怕懷疑的種子還是要發出芽來的。
到了蘆泉湖已近夜半,見過一直駐守此處的血衣衛及近乎被禁錮與此的三千禁軍――眾人雖大都對皇帝陛下的生還失去信心,但也有人篤信皇帝真龍天子必有神靈庇佑之類,如今見了他,不免各存心事。不過武青冷眼觀之,大概隻有黑狼衛一幹人對他虎視眈眈,隻怕被他動了什麽手腳去――這些人對郝連睿忠心昭昭可見。血衣衛是關心謝雲遲的生死更多些,至於禁軍,怕是更關心自己的頭顱吧……
隨著子時的臨近,眾人的緊張表現得越發明顯起來,武青皺皺眉頭,退了幾步離密道口稍微遠些,給那些如臨大敵的黑狼衛多留一些空間;心裏盤算著,過會兒見了郝連睿,是應該先令預備好的禦醫上前去,還是先表明立場表忠心來得好些。
終於,時辰已到,頭頂上聽得到水聲湧動的聲音,而這被武青壓製住強令不得破壞的密道入口,也隱隱傳來了動靜,軋軋聲不大,卻是聲聲都扣在了眾人的心弦上――密道才露出幾指的空隙,就聽見裏麵有人高聲叫道:“快,快傳禦醫!”外麵眾人一陣喧亂,有人痛哭流涕:“是陛下麽?陛下還活著!”也有人著急:“陛下傷到哪裏?!”黑狼衛此時更是死死守住入口,不放任何人靠近……密道開啟並不慢,不過一瞬功夫,已經開到可容一人出入,便見皇帝陛下完好無損出現在眾人麵前,隻有神色惶急語聲哽咽,失態之處不亞於他們這些守候多時的文武官員……“禦醫何在?!去請血衣衛的魯醫聖!青卿……青卿她,不好了!”
熙德二十一年的春天,較之以往要到得早許多。
細雨如絲,隨風飄散。山間小路迤邐,桃枝上新紅半吐,嫩柳間纖條輕垂,遠遠地亦可見綠草若煙。
四五名環髻少女,穿著新換的薄羅衣衫,挽著精美的竹籃,嬉笑著聯袂走在小路上,顯是剛剛從山下的集市回來,從蒙竹籃花布偶爾敞開的一角,隱約便可見裏麵幾隻物美價廉的釵環珠花。
“敢問幾位姑娘。”攔住幾個女孩子的,是一名牽著白馬的青年公子,形貌俊秀挺拔,舉止有禮,深深一揖之後,問道:“不知往碧落山莊去,是哪一條路?”
少女們還是被他驚得退後幾步,掩了甩唧唧咕咕亂笑,一個穿黃衫的上前來,笑道:“就是這邊。順著路一直往前,過了那邊的竹林,就能看見了。”又道:“公子若不著急,可以和我們一起走,我們都是碧落山莊的婢女。”
那青年公子連忙又是一作揖道:“多謝姑娘。在下還是先行一步。”說著翻身上馬,急騁而去。
少女們望著白馬公子的背影,又是一陣嘻嘻哈哈。有人道:“你們看見了嗎?今天來的這一位生得好俊俏的呢!”
“嘁!”有人應聲,“來我們碧落山莊的有生得不好的麽?要我說,最好看還是前兒來的那位公子,就象那話本兒上說的,什麽麵如朗月,目似寒星……”
“不對不對,論英俊還是山莊裏的周小哥……”
“我說是陌頭兒…”
一片喧囂中忽有一個女孩子叫道:“我最喜歡莊主!”
於是眾女都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嗡嗡議論聲又起:“莊主啊,你見過麽?”
“有一次給後院那邊送棉衣,隔著梅林瞥見一眼,長長的黑發拖著,一身雪白的衣袍,給人感覺清清冷冷的,好像一不小心就能飛上天去成了仙似的,倒是真好看。”
“莊主為什麽總在後院不出來呢?那麽神秘……”
“聽說是生了什麽病,要靠後院的那眼溫泉調養……”
“你們說莊主是不是喜歡……那個的,後院裏出出進進的,都是美男?”
“我倒覺得,說不定莊主就是個女的。要避人耳目才選了這麽個地方……”
碧落山莊的門前,那青年公子翻身下馬,整了整身上衣衫,畢恭畢敬躬身道:“薑鴻昊求見莊主。”
片刻,有莊內的侍衛出來,引他直接往了後院。
或許是靠近溫泉的緣故,外麵山間桃花隻是半放,這裏已經完全盛開,滿院紅露欲滴,有若仙府幻境。薑鴻昊的目光,卻隻落在了仙境中那粉壁半露的兩間小屋中,幾枝桃花掩映間,正可看見倚窗讀書的……美人。
雖知失禮,薑鴻昊還是呆怔了片刻。
此時窗內的美人看見他,起身似有要迎出來的意思,薑鴻昊急忙趨前幾步趕進去,推金山倒玉柱大禮參拜。
“薑提舉快請起。”美人聲音清越,聞之令人忘俗。
薑鴻昊卻是神色拘謹,頗有幾分生硬:“莊主,學生薑鴻昊奉命為莊主送上今年海航第一份貨物。”
呈上來的,卻是一份精美水晶瓶裝紅酒。薑鴻昊偷眼瞧見美人莊主眉目間漾出笑來,心底也是一鬆,正要開口,卻聽美人道:“薑提舉這一年主持市舶司,內聯海商,外抗倭患,實在是辛苦了。”
薑鴻昊覺得一股熱氣直擊胸臆,鼻子中也不由發酸,努力平穩了聲音道:“學生不覺辛苦。倒是大人這幾年……當初學生真的以為,真以為,再也見不到大人了。”
“當初阿――”美人也有幾分悵惘,“那時我寒毒發作,確實九死一生。所幸魯老醫聖通天妙手,生生給我搶回一條命來,隻是這些年總也離不了這溫泉調養,隻好離了朝堂,蟄居與此了。”
“那時候朝裏都謠傳說大人已經不在了……”薑鴻昊神色間仍是激動,“我們這些人也都惶惶然,猜不出傳言真假……皇帝陛下雖說一直將大人的位子留著,但有半年之久也未見大人消息……後來還是梁廣進梁兄從很多政事處置中看出了大人的風格,才猜測大人隻是退居於幕後……”
這山莊後院中的會晤才不過進行了頓飯工夫,一個侍衛打扮的美男子就出來趕人了。
“薑提舉,莊主體弱,需要休息了。”
“是。”薑鴻昊垂首施禮,借著起身的機會再次偷偷打量他幾年未見的“大人”,目光中幾許慕儒,幾許留戀。
“沉諳,安排薑提舉在前院住下吧。”那莊主吩咐道,“把案上的公文一並收起來,待我處置了明日薑提舉一起帶回。”
於是那侍衛沉諳送薑鴻昊出去,又有侍女過來服侍莊主沐浴。
那美人莊主懶懶地由著侍女擺布,卻自低聲歎道:“又要沐浴,這一日三次每次一個時辰的沐浴,泡得人頭都大了。”
“知足吧,我的‘莊主’。”一個利落爽脆的聲音插進來,“想想當初剛來碧落山莊的時候,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泡在溫泉裏的,或者你更喜歡象那會兒躺在藥材鍋裏在火上煮?!”
“緋衣――”那莊主笑道,“我不過白發發牢騷罷了。你可聽魯老頭兒說過我這藥浴到底要洗到幾時?”
緋衣打發了眾侍女出去,自己在溫泉池子邊跪坐下來,打散了那莊主的頭發替她一點點打濕,揉上香膏,然後才慢慢回答:“急什麽,就算不是必要了,多泡泡總是好的。”“這麽說,應該是已經不必要泡了?”那莊主轉過身望著緋衣,笑得促狹而期盼。
緋衣依舊試圖板著臉,卻到底沒忍住,撲哧笑出來,道:“魯老醫聖說的,‘若實在受不住,泡到月中也就罷了。’”
“太好了!”那莊主仰天長歎,“總算是熬出頭了!”
“是啊!”緋衣眼中也盈了點點淚光。
“傻丫頭,”莊主點點她的鼻尖,笑道:“不是好事麽?隻是這幾年苦了你了。”
“嗯,是好事。”緋衣用力點頭,抬手抹
去眼角的濕痕,穩了穩心神,又佯怒道:“若是”莊主“你聽魯老醫聖的,不天天偷著看外麵送來的公文,隻怕好得還早些!”
“我不是放心不下麽?”莊主歎息一聲,微微向下滑入池水中。
“不過如今總算還好,吏製的改革算是平穩了,驛路那邊也上了軌道,農賦法推行得不錯,海運也算是有聲有色;到了如今,我總算能鬆口氣,也用不著我去上下平衡皇帝和朝臣的關係了……”
“是啊,小侯爺終於可以放心了。”緋衣又抹抹眼角,叫出這個久違的稱呼,“隻是婢子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求小侯爺解惑。”
莊主睨她一眼,不答。
“這幾年,莊主一直是一個人住在這裏,與外界公文來往雖是不輟,但卻少見外人。唯有近段時間頻頻會見當年那些所謂”青係“官員,莊主可是有所打算?”
見莊主仍是不答,緋衣放柔了聲音:“不是緋衣多嘴,緋衣隻是替莊主著急。這幾年那一位花了多少心思?莊主不能上朝,位子卻一直給留著;莊主不能多費心神,那位便將各處的政務令人整理成綱要;但凡莊主提出的意見,那位總是反複斟酌,可行不可行一律禦筆親自寫了信來討論;凡有什麽新奇玩意兒,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碧落山莊?最最重要的是,莊主可知,那位能把‘大趙不複,後宮不立’堅持到現在,需要頂住多大的壓力?!”
莊主閉目靠在玉石池子邊上,安靜得仿佛睡著了。
“若莊主真是沒有這心思,那麽武王爺呢?當初莊主對武王爺的那份心,緋衣也都看在眼中;如今武王爺領兵在外,忙成什麽樣子?卻幾次登山造訪,專為看看莊主寒症好得如何――不要說武王爺對莊主沒有心思;從前或許是,但如今,哪次來武王爺的目光不都全停在莊主身上?別說連緋衣都聽到過武王爺的幾次明示暗示,偏偏莊主隻是不應!”
見那莊主依舊倚靠著池壁裝睡,緋衣終於急了:“青嵐!”
“在。”莊主睜開眼睛,無奈地歎道:“緋衣,我在聽著。這話你也說過不少次了,我也說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麽簡單我自有打算
這是急得了的事麽?你不能因為你現在和李戍鶼鰈情深比翼雙飛了就看別人都覺得形單影隻了不順眼吧?”
“可是莊主最近舉動異常,分明是有所打算的!”
莊主索性草草結束了藥浴,起身穿衣,“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卻是大可不必。”她微微笑起,“我的確是有所打算,但那是我也料著這身體好得差不多,打算出去轉轉,卻不是想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的意思。嗯,若真是要走,又怎會不帶你們?!”
緋衣匆忙服侍她擦發穿衣,心裏卻還是不能放鬆,隻問:“那莊主是要去做什麽?”
“做什麽?”莊主的手已經伸出去撩那浴房的簾子了,聽見這話卻頓住,道:“是一個約會。”
“約會,和誰?”
“和我。”隨著莊主撩開簾子的動作,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雙魅惑張揚至極的鳳眼。鳳眼的主人勾起唇角,眼瞳中的笑意和遏止不住的思念都給了那一個人。“四年前我和你們莊主約定,一起去送大軍出征。”
她們的莊主亦是笑生雙靨,走上幾步,遞上一隻手,卻被一把拉入懷中緊緊擁住。接著便是天降一領貂裘連著濕發裹得嚴嚴實實,鳳眼的主人還不住地埋怨:“天氣還冷,怎麽可以這麽不小心……”
她們的莊主便甜甜蜜蜜地笑:“魯老頭兒沒告訴你麽?他終於試驗出可以根治寒毒的方子,如今我算是徹底地好了……”
兩個人一雙儷影,和諧無比地往暖閣那邊而去,隻留下呆愣愣的緋衣站在原地,甚至忘記反駁她們莊主分明沒到月中,也沒有到魯老頭兒說的“徹底好”的地步。
“緋衣姐姐。”那跟隨鳳眼主人一同來的侍衛喚她。
“沉諳,我沒看錯吧?那是謝都指揮使?不是說他投了北胡?!”
“可不是謝都指揮使?”沉諳忍住笑,“才見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不過投了北胡據說是假的;是謝都指揮使為了大趙甘心為間,這些年把北胡的新王哄得團團轉,到現在我大趙發兵在即,勝利在握,才千裏回程直返碧落山莊。聽說謝都指揮使渡江之後,北胡那邊連著起義了兩個城池,打的都是光複大趙的旗號。”
“原來是這樣啊!可惡,李戍居然一點口風都不曾給我透!”緋衣想了一會兒,笑歎:“這下子可好了,我見莊主這幾年都沒有這麽開心過!”又道:“我去給他們上茶!”
沉諳在後麵連叫了幾聲沒有阻住,緋衣果然去茶房那邊找了茶盅沏了茶端了茶盞往暖閣那邊去。
進門的時候那一對兒正在床前。青嵐被強令裹著被子偎在床頭,謝雲遲已經不知什麽時候弄了一盞薑湯來,正一勺一勺哄著青嵐要她喝。緋衣笑了一笑,捧著手裏的茶退了出來,正聽見青嵐笑吟吟地問道:“知道我接近你是為了算計利用你,不生氣麽?”
“為什麽要生氣?算計我的是那個你又不是現在的你。何況就真是你算計我,我也隻會高興――若不是你這番算計,又怎輪得我抱得美人歸?――好了回答你一個問題,說好你要喝一口湯。我也有話問你,你真的肯定你不是一直穿越來去的那個青嵐麽?為什麽我覺得這指點江山的豪氣才氣,配上那樣的經曆才算正常?”
“你若問這個麽?”青嵐促狹地笑,“我的答案是――無可奉告!”
“這麽久沒見長本事了哦!想逃避喝湯,沒那麽容易!”接著又說了些什麽,兩個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半晌,笑聲漸漸止住,卻聽見謝雲遲低喑的聲音傳來:“傻姑娘,穿了那麽多回,為什麽不早點想到算計我?!”
緋衣立在暖閣門口抬頭看天,雨早已停了,幾隻早鶯瀝瀝飛過,枝上紅蕊橫嬌,山前斜陽醉照,正好一幅春光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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