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天火同人,屠龍四友(9)
大食過後,日頭偏斜,秋風刷啦啦吹擺著旃旗。
大寨內眾人皆酒足飯飽,有蘇伯本想留三王子做客幾日。但子受斗獸之興已盡,又覺與幾個少年同伴難得投契,便婉言謝絕,打算陪著三人將贏來的黍梁運回山中。
有蘇伯也不多問,只知道是山中的隱居部族,早命人備好了數車黍糧,派護衛押著奴隸們運送。
回程的路上,四人興高采烈,有說有笑,尤其是子受與百里聞風兩人,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今日的斗獸。
臨近山寨時,幾人便將有蘇一干人等打發離開,他們並不想暴露寨子之事,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
百里聞風忽然皺起眉頭,「寨子里怎麼這麼安靜,有點不對勁啊!我得趕緊回去看看!」
在他心中,平日的寨子總是喧鬧不停,尤其那些幼年的弟弟妹妹們,嘰嘰喳喳。每當他外出回返,幾裡外就能知道他離開后都發生過甚麼。但今日卻死一般的寂靜。
幾人聞言,心中也升起不安,顧不得糧車,匆匆向寨子奔去。
戎胥牟眼尖,早發現了路上散落的血跡,以及大批高手經過的痕迹。幾人知曉后,愈發焦急,在林間狂奔。
穿過密林,轉過山坳,遠遠就看到了寨門和護欄上掛著的一具具染血的屍身。
幾人急怒攻心,衝進山寨,落眼處儘是箭矢。滿地橫斜的少年孩童,有的顯然在死前還經歷了殘忍的拷問。
一霎時,百里聞風好似受傷的野獸,目眥盡裂,嘶喊著一具具屍身翻過去,瘋狂地找尋著生者。
終在一大片碎木下,找到了被利箭釘在地上的小囡囡。
她竟在劇痛下堅持了很久很久,渾身是血,小臉蒼白無血。似乎聽到聲響,她微微睜了眼,模模糊糊,喉嚨已無力發出任何聲音,沾滿血的小手動了動,伸出兩根幼嫩的手指,想要夠她的聞郭郭,淚流到一半,便沉沉閉了眼睛。
百里聞風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小囡囡,不停搖動顫抖,啊~啊~號啕痛哭。
此時此刻,失聲痛哭的人又豈止他一個。
貓狐九兒不知藏身何處,才逃過了一劫,如今躥了出來,趴在主人懷裡,一邊舔舐著數道極深的傷口,一邊唧啾唧啾委屈地叫著甚麼。
「是……昨日的黑衣……」鼎人玉臉上已掛滿淚水,嘴唇抖動著。
子受聞言雙膝跪地,一拳拳打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拳坑。淚水不爭氣的砸落在坑中,「是我……是我連累了大家……」
「不……是九兒……想去找我們,卻引來了敵人……是我連累了囡囡她們……」鼎人玉努力擦乾淨怎麼也擦不凈的淚水,卻又不忍責怪懷中重傷的九兒。
戎胥牟站在三人身後,面沉似水,卻哀傷不顯,看似無動於衷,唯雙拳緊攥,掐在肉中,在他眼中小囡囡就好像小娍嬴。
昨夜之興,呦呦鹿鳴。
今日之絕,草蟲噤靜。
匪風之吼,割我濁眸。
匪風之啕,割我傷心肉。
山風凜冽中,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沉。
戎胥牟用刀挖起了坑,將一具具屍身埋了起來。
鼎人玉,子受也漸漸默然無聲的跟上。
直到很久過去,三人才來到了百里聞風身邊。
「讓小囡囡安眠吧!」鼎人玉蹲下身,輕輕道,生怕驚了這頭受傷的猛獸。
她伸出的手,被百里聞風掃開,他將她抱起,輕輕放入旁邊的坑穴中,用雙手一抔土一抔土的掩埋,幾人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插手,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
百里聞風手裡拄著一塊長長的無字木牌,望著無數墳頭,淚水不住淌下,卻被兩隻厚重的手按在肩頭。
戎胥牟冷道:「與其在這裡無用的哭泣,不如想想怎麼報仇。」
子受也捏了捏百里聞風的肩頭,「必須報!我們一起報!」
「怎麼報?」百里聞遠灰暗的雙眼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重新燃起。
「以牙換牙,以血換血……殺人!」仲牟淡淡地說著,臉龐沒有任何神情。但話語聽在三人耳中,格外的寒冷,甚至比山寒還冷,夾雜著濃濃的殺氣。
百里聞風將手中半丈的木牌深深插入墳中,「你們聞老大,聞大哥今日要違諾了,我不能與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但你們兄弟姐妹黃泉路上也不寂寞,剩下我一人孤零零,給你報仇……」
今夜的篝火,被風吹得東盪西搖。
林間縈繞著一道裊裊塤音,讓人聽了想哭。
戎胥牟的陶塤,原本能夠燒入第二個帝神教巫祝的髮絲,但他暗中對自己說,「馬上就能燒入第三個,第四個……」
「那些人屠了山寨,竟然就這麼離開了,若是被我等到他們,定要為……」子受哽住,抹了抹眼睛,「真是奇怪,今晚風沙有點大,怎麼總是迷眼……」
「不管上天還是入地,我都能將他們找出來……」百里聞風紅著眼咬著牙。
「聞大哥,這個仇不是你一個人的。」鼎人玉幽幽地說著,「九兒,你欠大家,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報!」
貓狐九兒重重的點點頭。
子受將橫在膝上的重劍狠狠插進地里,「新仇舊恨!我要跟帝神教好好算一算。」
百里聞風以漠然的眼神撇了他一眼,「你是大商的三王子,就不用參與我們這些卑賤庶民的事了……」
子受陡然站起身,橫眉憤怒,「你放的狗臭屁,昨夜他們喊我壽德哥哥的時候,就已經是我的弟弟妹妹們了,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張張聽我說故事的臉。」
「可他們不配,他們大多是孤兒庶民,有的甚至是奴隸,吃不飽也穿不暖,活著都是遭罪,死了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吧。」
子受衝上前,一把抓住了百里聞風的衣襟,「甚麼解脫,你敢給老子再說一遍,人死了就甚麼都沒了,是甚麼解脫,徒留活著的人傷心罷了……」
鼎人玉過來,抓住子受的手,她的手或許被篝火烤的,不冷,「我知道聞大哥的傷心,我曾經有個親人,臨死前對我說過,反正都會死,但能活著,就要笑著活下去,這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
她的話讓戎胥牟想起了死在祭場的奴隸大丁。
子受的眼神從犀利,漸漸緩和,雙手離開了百里聞風的脖領,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曾經也有個朋友,他對我說,羸弱的草芥,在石中頑強掙扎,甚至卑微地活著。風吹不斷,雨打更茂,為一絲陽光,拼了命頂開岩石,那該是何等的頑強……我一直不明白,覺得好笑,但此時此刻,我似乎有些懂了……」
「你懂什麼了?」戎胥牟心中一動,回想起那個夕陽,祭台上的兩個男童,一個剛剛喪母,一個卻有心煞時刻討著性命。
子受向火中扔了兩根木柴,盯著噼里啪啦竄起的火苗,「我想讓這天下不再有這樣的山寨,我想讓這些弟弟妹妹吃的飽穿的暖,跟氏族一樣,入學為官,我想讓這天下不再有窮苦卑微之人……」
「就算是奴隸,你也救不了,這天下,不是你說了算的啊!」戎胥牟輕笑一聲。
「那就要讓這天下……由我……說了算!」。
仲牟看著他那映出火光的雙眸,「那你的敵人會很多很多,甚至可以說,舉世皆敵!」
「我不怕,大丈夫就該轟轟烈烈一場!何況不是還有你們三個,你們要幫我!」
「我幫你!我不會讓你孤單一人去與天下戰鬥!」百里聞風今夜難得裂開嘴,露出笑容。
鼎人玉毫不猶豫道:「我也幫你!我想保護大家的笑容!」
三個人不由看向戎胥牟,似乎在埋怨他沒有回應。
他只是淡淡笑了笑,「我也沒說不幫阿,不過我一旦幫你,你就算有朝一日不想要,怕也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