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王姣
這塊土地已經死去。
正是夏稻收獲的季節,滿眼望去,原本應該一片金色,隨風舞動的稻浪的大地卻處處焦黃,土地幹裂,四野毫無生機。
山前一座廟宇早已破敗,主體結構隻剩下儀門和正殿。正殿的部分牆體已經坍塌,殿中站立著一個身著素白儒杉的文人,雖然麵色微黑,帶有幾分菜色。憂鬱的雙眼,但卻掩蓋不住眼神中的那份堅毅。
“王大人,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趕路,下午就能到王家寨。”
王鳴之一行從萊州灣至臨沂用了九日,他們騎得都是快馬,一天能跑七八十裏。早在兩個月前就聽說,有山東流民王蛟聚嘯魯西一代,打家劫舍,鬧出很大的陣仗,曾經聚眾攻打燕國統治的臨沂縣城,便希望能說服對方替大夏出力。從金榜題名那一刻起便下定決心解黎民以倒懸,恢複漢家江山。幾年來,已竭盡自己所能,不但北伐遙遙無期,在燕國大軍不斷南侵之下,保江南這一方淨土都需要拚盡所有。
王鳴之歎了一聲複又閉上眼睛。
他實在太累了,今夜怕是還能再睡兩個時辰吧?
一夜無話。翌日寅時,王鳴之是被衛士陳堯喚醒的。天還有些漆黑,王鳴之也是困乏不堪。但他知道必須得趕路了。這關帝廟中甚至連口井都沒有,王鳴之也顧不得許多囫圇抹了把臉,便和衛士們翻身上了馬背,一行十餘人一路向沂蒙山老峰口而去。
由於幾十年來這一帶興起的流賊土寇無數,行商們多不往這邊來了。沒有了商隊,官道便顯得冷清了許多。
天色漸漸明亮了起來,官道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流民隊伍,大多漫無目的的四處流浪。這些流民隊伍大多是幾十人,稀稀拉拉的走著,個個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看他們的眼神都是空洞無物,有的甚至麵目通紅,臉頰浮腫。王鳴之知道這是吃過人的表現,不敢大意,吩咐眾人莫要耽擱,迅速趕路。在這個乾坤倒懸的年代,吃人根本不算什麽,流民們餓急了不僅吃死屍還吃活人,最先吃的是婦孺,婦孺吃完了便吃身體羸弱者。
王鳴之一行都騎著馬,馬背上又馱著幹糧,在流民眼中就是一鍋紅燒肉。若被這些流民盯上,覺不是件好事。
王鳴之一行都是快馬,很快便甩開了流民隊伍。
行到老峰口已是正午,老峰口山路陡峭,王鳴之一行不得不下馬步行。行不多遠就看見半山腰設有寨牆,王鳴之一行十餘騎,規模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他們行至寨牆百十米立刻引起了哨塔中守衛的警惕。這名守衛毫不猶豫的吹響了號角,很快上百名扛著鋤頭,糞叉的青壯便上了寨牆。
“我是江淮幫的韓從雍,和你家大當家的有約,並無惡意,請通告你家王蛟王寨主。”
江淮幫幫主韓從雍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盡可能用和善的語氣說道
(本章未完,請翻頁)
。
寨牆上的青壯立刻議論了起來,過了不久,一個身材健碩的年輕人上前喊道:“在五十步前停住,不得在靠近,等我叫人通知王蛟當家的後,再給你回話。”
不一會那身材健碩的年輕人揮手示意幾個壯漢打開了寨門,收繳了眾人的兵器馬匹,王鳴之一行紛紛遵照行事,以示善意,至於對方警惕的行為王鳴之認為很正常。畢竟身在亂世,小心使得萬年船。一路向上行得一二裏,兩旁多有衣衫襤褸的嘍囉警惕的看著他們,行至一個破舊的廟宇前,一個身體高大,一頭亂發的人走了出來,供了供手道:“進去說話.”
眾人進了大廳,王鳴之道:“王寨主聚集寨眾以抗燕國,赫連闊必不肯善罷甘休,不知寨主以後如何打算?”
王蛟道:“走一步是一步吧,不知這位是?”
韓從雍介紹道:“這位是大夏派來的官員,想和王當家的談談,看王當家能不能響應朝廷招安,為大夏出力。”王鳴之身份敏感,韓幫主並不想透露其身份。
王蛟一臉譏笑道:“招安?給南人賣命?三年前如果你們向我提出來,我或許會答應,現在想也不用想。”
王鳴之問道:“這是為何?”
王蛟道:“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那是距今三十五年前的春天,孩子出生在河南鹿邑以東一戶富貴的人家當中。孩子的父母信佛,是十裏八鄉交口稱讚的人善之家,卻是老來得子,王蛟周歲,其父將其帶到廟裏還願,廟裏主持說王蛟有將相之像,故其父給其起名王蛟,王蛟自幼聰慧,十六歲就中了秀才,十七歲又取了賢妻,次年賢妻產下一名同樣聰明的兒子。肅宗元年,燕國大軍南下,王蛟帶領附近百姓撤入山中,躲避兵禍,燕國大軍撤走後,雖然家鄉被廢,但得到庇護的鄉親卻無一人傷亡。王蛟取出家中所有積蓄,帶領這幾百人一路向南躲避燕國人的大軍。
然而此後數月,在向南的過程中,年幼體弱的兒子因戰亂而起的瘟疫中死去了,父母和妻子從此一蹶不振。一路行來,不斷有小股的流民加入,逃難的隊伍不斷擴大,王蛟發揮超常的組織能力,使難民大軍井然有序,到長江邊上已聚集五萬多人。
然而讓難民們沒想到的是,遊弋在長江上的大夏長江水師,對流民們的救民呼喊毫不理會,對數萬難民跪地的求救聲不但棄而不問,甚至對難民們自備的幾條小船進行攔截,不讓小船過江。
王蛟帶領流民們在長江邊呼號了三天,幾千老人人看過江無望,紛紛踏入長江溺亡。以求能為子孫留下不多的口糧。其中就有王蛟的父母。
王蛟無奈之下,帶領難民北返,過不了兩日,善良的妻子在饑寒交迫之下,終於伴隨著傷心而去世了。臨死的時候,她道:我這一生在你的身邊過的幸福,可惜接下來隻有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這些人都是苦命的
(本章未完,請翻頁)
人-——
王蛟埋葬了妻子,在妻子墓前發誓,隻要有自己在,絕不會丟下他們一人-——並向這數萬難民大聲做出承諾-——
在帶著流民北返的過程中,不斷有流民饑餓倒地。在死的人愈來愈多的衝擊下,王蛟性情大變。一路過泗州、宿州,徐州、青州等長江以北到處流串,每到一處遇大城繞行,遇村寨、小城則攻打搶劫口食,被搶的人們在沒有餘糧的情況下,隻好跟著隊伍走,隊伍像滾雪球一樣不斷擴大幾年後隊伍就達到百萬席卷蘇、皖、魯,豫、冀等江北二十幾州,一時間聲勢浩大,去年草原大軍再次南下,幾萬鐵騎橫掃了這百萬流民,屠殺了整整十數日,有三四十萬流民被屠殺,一二十萬青壯被編入燕國漢軍,一二十萬老弱被驅趕到幾座夏城前充當攻城前驅。
隻有幾千人跟著王蛟突出重圍,來到這大別山區落草為寇。其他人都四下散去。
從此以後不斷有流民,像王蛟他們一樣,在這片無垠的大地上奔跑。
王蛟麵色冷漠的講述著,像在講著和自己無關的事情,最後道:“在此之前,我已用盡全部的掙紮-——還是沒有兌現對妻子和眾位鄉親的承諾。這位上官,你一路行來,就沒有看到流民?看到流民是什麽感覺?怕是無動於衷吧!這就是你們大夏官府的態度,他們可都是大夏的子民!都是漢人!都是一條條命啊!”
現在江南的那些老爺們,看到自己快撐不住了,江南的花花世界,馬上就要像我們一樣,長幼被屠殺,妻子姐妹被淩辱,現在想起我們了,好讓我們給你們去賣命!拖住燕國人的腳步,休想!從幾年前你們的水師拒絕我們過江活命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一種人,南人是南人,我們北人和你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講到最後聲音愈來愈大,最後是用全身的力量從口中嘶喊出來的。
王鳴之一直靜靜的聽著,眼中不斷的留下痛心的眼淚,心中無比刺痛,道:“我是大夏右丞相王鳴之,是我對不起江北的千千萬萬百姓,是我沒能做好一個宰相的職責。我有罪呀!”
王蛟聽到自己麵前的是王鳴之王丞相,上前攙扶著王鳴之道:“好,我知道王丞相的一片赤膽,我就讓一步,你回去和夏廷商議,讓老弱妻兒過江,能活命就成。我信得過王丞相。隻要答應這個條件,青壯隨我留下來和達子人拚命,用我們的命換父母妻兒的命,如何?“
王鳴之道:“我這就回去,向朝廷上書。王先生能為天下蒼生掙命。我王鳴之也能用這頭上烏沙去換江北千千萬萬漢家兒郎的活命機會。”
大夏肅宗五年九月,王鳴之一行十餘人,由沂蒙山區,一路向東北萊州進發,路途多見燕國大軍紛紛北撤。經萊州上海船,由海路回轉建康,與九月中旬到達南夏京城建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