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夢古
鶴羨呆在這翹惜春也真如那萬班頭所說一般,不似啞巴,卻也如個啞巴一般不肯開嘴說話,似乎周圍人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吃飯時與他吱一聲兒,他也聽得到,慢慢縮縮的來到吃飯地兒,也不說話,就縮在一個角落,自顧自地吃著飯。
由於翹惜春不養閑人,雖說春滿月在這翹惜春的名氣越來越大,來瞧她唱戲的人也多了幾個,平日間,鶴羨也隨著打雜一起,洗洗角兒們脫下換洗的衣裳,或者,為後台備著,準備上場的人畫畫麵妝。
八月中,天暑熱,翹惜春今兒沒什麽客,大家夥兒也該休息的休息,該出去吃花酒的吃花酒,萬班頭對於人的頑鬧倒也管的鬆,隻要戲班子門還沒關上便就都可以。
若是關上了你不想吃萬班頭一頓板子,便隻得偷偷摸摸爬西麵兒那矮牆,麻利的翻進來,不過這第二種取巧的法子也不見得次次都能行的通,此前在外喝酒喝遲了翻牆進來,當晚萬班頭雖沒說些什麽,可第二天吧,幾人都挨上一頓板子。所以此後頑鬧,大都按著時辰回來,就怕那一頓板子落在身上。
鶴羨出了門去取戲班子要用的胭脂,戲唱得多了,胭脂也漸漸不夠起來,原本兩月補一次的貨,如今半月多便要上門去取。
火紅太陽懸在天空,人走在道上,便如走在火爐上一般,戲班子好不容易有了天兒休息,自然是沒人願意頂著大太陽去取那胭脂。腦袋滑溜的夥計便攛掇其餘人讓鶴羨去,鶴羨也沒有推辭,出了門去取胭脂。
窮人走路,富人坐轎,這是天兒都知曉的道理。鶴羨走在路上未留神,撞到了一走在轎子前的管家模樣的人。
“一邊兒去,走路不長眼睛,讓人將你那無用的眼珠子給剜出來!”
天兒本酷熱,這人原本在心底咒罵端坐在轎子裏的主兒,可終還是不敢罵出聲來,隻得擦了擦又流出來的汗,步伐加快些,趕緊走到涼快地兒休息。
如今又被個小孩給撞著,自然是將心裏麵兒的一肚子火氣撒在這個所謂不長眼的東西身上。
“不僅是個瞎子,莫還是個啞巴!”
鶴羨被他拽著衣領子拖到了麵前來,嘴中的唾沫星子四處飛濺著,像極了對街互罵的潑婦。
鶴羨回瞪了一眼,欲將這人手掰開。
人手揚起再落下,隻聽見一聲兒清脆的耳刮子。不過不是落在鶴羨臉上,而是落在這個管家臉上。
“沒管教,我便替你家主子管管,還真沒個體統規矩了。”
打人者說了話,脆生生小女娃的音兒。
春滿月打了人,依舊挺直著腰板,似乎自己教訓的是自家不懂事的奴才。
“你……”
“你什麽你,小孩子你也下得去手,真不知道母親當初是怎麽將你收進來的,趕緊滾,莫在讓我瞧見你!”
轎子裏的人明顯發了怒氣,那絲綢簾子隨之動了動,似乎怒火自轎子裏漫了出來。
“公子您……”
管家也不知道今兒自家公子是吃錯了什麽藥一般,對著自個兒發了如此大的火,正當他欲要爭取個道理時,裏麵又出了句話,“不肯走,莫非要我請你走!”
抬轎的人連連對著管家搖著頭,似乎是在提醒他該先離開,待得公子怒氣消了,再回來。
管家惡狠狠的盯著鶴羨與春滿月兩人,捂著那麵被打紅的臉走開。
“起轎,走了,天這般熱,本就不該出來,一出來,還碰上這門子事,算了算了,給他們些錢吧。”
轎子自春滿月與鶴羨身旁離開,春滿月朝著轎子裏望了一眼,對上了轎子裏那一對目光。
“謝謝。”
“我還以為你要繼續裝啞巴裝一輩子呢。”
春滿月扶起了地麵兒上的鶴羨,隨後拍了拍他背上的灰。
“販子將你賣到了翹惜春,可翹惜春便就在這秦淮河旁,你該找得到回去的路。”
“屋子沒了,都被燒了,艾姨也不知道去哪了。”
鶴羨捂著麵兒哭了起來。
“啪!”
“男人哭什麽,自己長些本事,不要讓人欺負!”
春滿月與鶴羨年紀相仿,心思完備程度卻已經是個大人。
“走,去拿胭脂,此後你不可能便就當個雜役,有什麽誌向,說出來。”
“做學問。”
鶴羨想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說了出來。
“那就為著那個方向使力,對外言你是我的弟弟,我便要做出一個長輩模樣。”
鶴羨不知道春滿月究竟要做什麽,她腦袋裏存了太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
……
視線拉回如今,翹惜春在上海唱了幾年的戲,隨著洋人那些玩意兒擠入上海,翹惜春客源逐步減少,上京的日程便被提前。此後方四爺與那不知名的貴人帶走了春滿月,連著她那張紙契也隨之一起帶走了去,萬班頭也沒法子留下春滿月。
不過那貴人拿的贖錢也夠萬班頭與十二姨下半生富足生活,他們也半百年紀,遂解散了翹惜春,在京城尋了戶屋子安生了下來。
“你甘心嗎?”十二姨曾問過萬班頭。
萬班頭當時這般回答的:“都這個年紀了,你還以為大家夥都有大把時光去瘋闖,養出個丫頭,讓她去闖,闖出名堂我們也好沾沾光。”
說完這句,萬班頭笑得很大聲。十二姨知道萬班頭的倔脾氣,若不是那大貴人挾了什麽把柄在手上,他那人又怎麽會解散翹惜春。
雖是曉得,可十二姨也沒有多問,解散了倒也好,他們二人也好真正休息一番,過過兩人世界。
“這皇城的地界兒可不如你們那小小戲班子,每走一步都有規矩體統,若是那天兒走錯了路,到錯了地兒,或者說是言多了話,你們脖子上的那顆腦袋便就保不住了,此後的體統規矩我會派個小太監來指導你們,好生學,學會了那些才有進一步的資格。”
大貴人說了一長串兒的話,可最終也就落在了四個字上邊兒:體統規矩。
鶴羨對著這一切充滿了好奇,眼神雖跟著大貴人,可餘光卻也四處瞧著,反觀春滿月,倒是沒有幾分精神,大抵是舟車勞頓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