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生來眼盲,不懂美醜,但見了你,我明白美為何物”
嶗山道人的石像徹底倒塌,三人的眼前出現了來時那樣的黑洞,他們禦劍就要飛進去,卻有幾雙白骨手從地底鑽出來,抓住了他們的腳腕,怎麽掙也掙不開。
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黑色漩渦消失,被困在這嶗山地圖,再也出不去了。
“啊啊啊啊啊!”楉冰從夢裏驚醒,嚇得坐起來,瞪著眼睛把周圍看了個遍,才想起這是她在昆侖霧虛峰的屋子,而他們已經從嶗山地圖出來了,回來了。
悶在心裏的那口氣泄了,楉冰抹了把額頭上的虛汗,扯了扯衣領想讓自己涼快些,才驚覺自己的衣服被換過了,身體也被洗淨了。
是誰幫她做的?如果是她師父和師叔以外的人,那她……
“醒了?剛才聽見你在叫喚,做噩夢了嗎?”這時霧虛真人從屋子外麵進來,端著碗小米南瓜粥,放在床邊,給楉冰念了一段定神的經文。
“謝謝師叔,我沒事,”楉冰勉強地笑了一下,“那個,師叔啊,我衣服是……”
“這個啊,蓍蒿那裏有具傀儡,專門給他收拾屋子和煉丹爆炸後的爛攤子,讓它幫你清理的,”霧虛真人也有些尷尬,畢竟他又沒孩子,小女孩的身體總不能亂看,“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把珍貴的傀儡當成做家務的用,也就蓍蒿那個敗家子!”
楉冰清清爽爽地坐在床上喝小米南瓜粥,聽霧虛真人講他們離開時發生的事。
“什麽?我們離開一個月了?!”楉冰連碗都差點捧不住,“我回來之後還昏睡了兩天兩夜?”
“秘境裏的時間本就比外麵緩慢數倍,也許在你們看來不過幾天,但我們已經等了整整一月。”
楉冰想,以後不能老是去秘境了,這樣老得快啊。
“小秋……咳,知秋和穆棱呢?他們醒了沒?”楉冰還是很擔心小夥伴的。
“夏知秋那孩子還在睡著,江穆棱比你早醒一點,這會兒應該和他師父在談話,”霧虛真人拉住了要下床的楉冰,“再多休息會兒,不要隨便亂跑了。”
楉冰睡了兩天,這會兒腿都麻了,腳一軟,差點癱地上,所以乖乖地爬回了床。
霧虛真人又交代了幾句,讓楉冰這幾天先不用練劍了。
“嗯?你這……”霧虛真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捏了捏楉冰的掌心,一頓,又重新確認地捏了捏。
“你……什麽時候練氣五階了?”
……
昆侖殿的偏殿,是江穆棱師徒在昆侖的住處,這裏有很多的陣法,不需要弟子巡邏,所以一般時候隻有他們兩人在這裏。
江穆棱的後背墊了一個軟枕,和素榮君在談論一些事情。
“你說,你想在昆侖就服用天門丹?”素榮君有些驚訝,因為江穆棱總是對治療天生眼盲這件事感覺不太上心,也沒用那麽急迫。
“穆棱,你不是說過自己早就習慣了,不用急那麽一時半會兒嗎?是什麽讓你改變了這個想法?”
“是那兩個小道友嗎?”
江穆棱沉默片刻,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師父,這個世界是長什麽樣的,它美嗎?”
“……”
“這個世界是什麽樣的,為師不能替你回答這個問題,”素榮君坐在了江穆棱的床邊,用長輩的慈祥口吻講述著。
“在為師看來,任何事都是兩麵的,既然有鮮花向陽而開,就定會有汙泥墮入深淵,所以,為師無法說,它是一定能讓你滿意的美。”
素榮君說的這些,江穆棱早就懂了,他是從小眼盲,可他還能用心去看,這世間多少美麗驚豔的事物,可一旦看不見外表,剝蝕了表象,那些心靈放在一起,都是一樣的喜怒哀樂。
人是視覺動物,會不由自主地欣賞向往美好的東西,心中的那杆秤總是不自覺地偏移。
可江穆棱的心從來就是平平穩穩的,因為那些人在他心裏都是平等的,所以他才能做到絕對的公平。
但是,如今的他,卻也有了想要偏袒庇護的人,讓他能放下原則的朋友,自己心甘情願。
“師父,我想看看世界,看看您。”
我想看看太陽每天的東升西落,而不是在心裏計算著時間過完每一天。
我想看看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而不是靠溫度的變化明白又過了一年。
我想看看巍巍高山川流湖泊,而不是聽著聲音想象我傾盡一生也無法描繪的景象。
我想……看看那些讓我想要麵對這個世界的人,不光是用眼睛看,還要把他們裝在心底。
“師父,我休息好了,天門丹,我隨時可以服用。”
江穆棱抬頭,第一次在親人以外的人麵前睜開了眼。
與那些眼盲之人會形成的白瞳不一樣,江穆棱白皙的眼皮下,是空蕩蕩的皮肉,他的眼瞳,好像在還未出生的時候就被人奪走了,沒有疼痛,心卻和當場剮去眼珠一樣疼。
江穆棱原本俊逸的麵容,因為這一雙失去眼瞳的眼睛而變得恐怖瘮人,這種直擊人心的畫麵感讓人心寒。
“穆棱……”
“師父,我沒事,”江穆棱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對素榮君,也是對自己說。
“開始吧。”
……
因為被囑咐了這幾天呆在屋子裏好好休息,霧虛真人時不時地來查看和送飯師兄的細心照顧,愣是讓楉冰在屋裏宅了三天,一步都沒有踏出去。
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書修煉,楉冰無聊到頭上都要長草了,隻想去找她的小夥伴們。
然而她隻能趴在床上胡思亂想。
江穆棱來昆侖就是為了尋天門丹,現在東西到手了,人也醒了,他們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她要是一直呆在屋子裏,豈不是臨行告別都做不到?
夏知秋再怎麽能睡也該醒了吧,除非他比豬還能睡。既然沒有來找她,說明夏知秋也被“關心嗬護”了,不然早就跑出來滿昆侖亂竄。
估計是他們在裏麵呆那麽久才出來,一出來就睡了好幾天,把師父們給嚇到了,這才讓他們好好補一補。
楉冰煩躁地在床上打了幾個滾,踹著打著被子泄憤,事後又整齊地鋪好。
她發現,自從來了昆侖,她幾年養好的教養都快被消磨殆盡了,也就隻能在人前裝裝,私底下竟然變成了個撒潑打滾的幼稚小孩。
霧虛真人傍晚的時候又來了,這回楉冰終於忍不住問她什麽時候能出門了,得到的回答竟然是:
“哎?原來你之前就想出門啊,我還以為你沒恢複過來呢,恢複好了就可以出門,不用問我的意見啊,哈哈哈。”
楉冰覺得自己之前是想多了,浪費感情。
而且霧虛真人也並沒有比她師父靠譜很多,不愧是同門。
能出門了的楉冰晚飯都沒吃幾口,穿戴好後就先禦劍去了桐陽峰找夏知秋,因為從霧虛真人那裏知道江穆棱還會再呆幾天,所以她要和夏知秋一起去找江穆棱。
“啊?他還沒醒?”給她說中了?夏知秋真的比豬還能睡。
“不是,是夏師弟醒來後桐陽真人發現他要突破練氣三階了,所以修煉了一整晚,才又睡了過去。”桐陽峰的弟子是這麽解釋的。
睡了個覺就不知不覺突破了練氣五階,要是霧虛真人不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楉冰表示,這種東西,居然是要突破的嗎?為什麽她從來沒感覺到呢?
靈根精純度的差異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夏知秋在自己屋裏呼呼大睡,楉冰也不好去打擾別人的美夢,她自己的起床氣也可重了,知道吵醒別人睡覺是多麽可惡。
她乘著禦劍,一個人去找江穆棱,飛到昆侖殿前,猶豫地轉了兩圈,才鼓起勇氣進去。
雖然她知道江穆棱大概住在哪個偏殿,但因為昆侖殿在她心裏是個很神聖的地方,是不能隨便進去的,所以每次她都是在外麵等江穆棱出來。
第一次一個人走進來,她還是有點小緊張,趕緊跑向偏殿。
偏殿怎麽還這麽多房間啊?穆棱住在哪間呢?楉冰看著這些緊閉的屋門,覺得不好貿然推進去,萬一裏麵有別人她就尷尬了。
窗台也太高了吧,她跳起來也不能看到屋裏的全貌,隻能在廊道上來回打轉,試圖偶遇個人幫她指路。
可走了半天,一個人都沒路過,整個偏殿像是沒有人住一樣,太陽下山後,這裏更是連燈都沒點幾盞,就中間的那個屋子亮起了燈。
好歹應該是有人住的,楉冰湊到門前,斟酌了一下言辭,準備敲門問路。
“嘎吱”門從裏麵打開了。
“咦?楉冰小道友,你怎麽在這兒?”開門的男人愣了一下,又含著笑意問她。
她還記得這個人是……“……葉門主,晚輩是來找穆棱兄的,能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素榮君捋捋胡子,眯起了眼角邊的幾絲皺紋,“他就在屋子裏,……剛醒,你去找他吧,我就不打擾你們小朋友講話了。”
剛醒?這個點剛醒?難道江穆棱這幾天也和夏知秋一樣在突破修為?
這麽一想楉冰覺得她這幾天有點鬆懈的修煉和這兩個人比起來,她真的是什麽正事都沒幹,完完全全地在補身體啊!太有罪惡感了。
而且……
楉冰覺得今天的素榮君和她之前見到的不太一樣,哪裏怪怪的。
怎麽說?素榮君雖然臉上的表情比柏舟君那是要豐富許多,總是笑眯眯的和藹模樣,但平時也是完全不顯自身的一點情緒,和柏舟君一個是臉上不變你看不出他的心情,一個是臉上變了你還是看不出他的心情。
可是這樣自持的素榮君,剛才的情緒波動連楉冰也能感受到。
那是一種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欣喜若狂,是萬事勝意的輕鬆自在,柳暗花明的人對未來總帶著期許,而在素榮君身上,楉冰體會到了這種期許。
楉冰不明所以地進了門,傾身看著素榮君的背影,到底什麽事能讓蓬萊門主高興成這樣呢?
走進臥房,床上的人好像聽到了動靜,側過身來看著楉冰,桌上的那盞油燈並不明亮,但即使這樣,楉冰的眼眸中還是印下了這一幕。
少年穿著雪白的中衣,皮膚的白皙比起衣服更甚,墨發如瀑,隨意地搭在肩上,亂亂地在頭頂翹起了一縷頭發。
少年的手指繞著頭發絲,纏了一圈又一圈,在側過身的那一刻,盡數扯斷在手裏,一團頭發握在掌心,軟塌塌地垂下,他卻好似不知道疼一般,呆呆地愣著。
他的五官依舊俊朗,但一直緊閉著的雙眼在毫無防備的打擾下睜開,讓楉冰不小心窺見了一灘幽深的泉水,靜謐安詳,卻能生生地把人的魂魄都吸進去。
這麽美的眼睛,卻看不見,真的好可惜。楉冰此時還沒發現什麽不對勁,她一直覺得,治療眼睛這種事,江穆棱肯定是回了蓬萊才會去籌備的,也不會那麽急匆匆一回來就服用天門丹。
“穆棱!我來找你啦!”楉冰終於從那雙迷死人的眼睛裏回了魂,一蹦一跳地撲到江穆棱床邊。
“?怎麽不說話?”楉冰覺得,怎麽她一出門,所有人都變得奇奇怪怪了?
“你是哪裏不舒服嗎?還是肚子餓了?葉門主說你剛醒來,你是不是也和小秋秋一樣熬夜突破境界啦?”楉冰好久沒跟人聊天,可給她憋壞了,一上來就說個不停,從前怎麽沒發現自己是個話癆?
“沒有,我隻是……”江穆棱有點生硬地想移開目光,可就是忍不住盯著床邊的人看。
我隻是,生來眼盲,不懂美醜,見了你,明白美為何物,一時亂了心智,然而誰也未曾告訴我,該怎麽阻止這意亂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