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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老沙和老太太(下)

  老沙應了一聲,熟練地往水槽里倒入引水,用力按壓著手柄。冰涼清澈的地下水被一股股壓了上來,薩日朗蹲在水管前洗碗,絮絮地說道:

  「你別看我現在成了個乾巴老太太了。年輕的時候,我也還算得上是俊人呢!只是家裡成分不好。地被分了,房被扒了。我在村裡被欺負、被歧視,只好跑到草原上,嫁了個不識字的大老粗。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結婚以後,再難的活計也學會了。生老兒子的時候,我折騰了三天三夜,半條命都沒了。當爹的那個呢?在外面和風流的姘頭快活呢。這以後我就明白了,靠誰都不行,只有靠自己才是真的!」

  薩日朗嘆了口氣,用沒沾水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接著說:

  「他遊手好閒,好吃懶做,家裡的工分都靠我來掙。我一邊放牛,一邊在大隊里當會計、當老師,還成了大隊里第一個女拖拉機手呢!後來,我男人抽了太多煙,四十來歲就得肺病死了。我一點點把孩子們拉扯大,供他們上學、結婚、生子,再把他們的孩子也帶大。其中的艱難坎坷,真是說也說不完。好在兒女們都孝順,家裡的東西都是他們買的。一晃,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要是在我當姑娘的時候,知道以後要經歷這些苦難,一定覺得很可怕,會活不下來。可是活到現在,才發現,原來人,是可以非常堅強的。」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我現在一個人過得挺自在。我知道,讓我去城裡住,是孩子們的一片孝心。他們覺得我自己在草原上很苦,但我並不覺得苦,我的心是甜的。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嗎?沒有!錢啊,房啊,男人啊,孩子啊。它們都像水一樣,能流的就會流走;流不動的,存在那裡,慢慢地就幹了。你自己的心,才是真正的依靠。」

  午後的陽光給薩日朗布滿皺紋的側臉鍍了一層聖潔的光,老沙想起了同樣身世坎坷的妻子。如果妻子還活著,她也可以如此豁達地訴說往事嗎?

  他和妻子的故事並沒有給小雪講全。有些話,不適合孩子稚嫩的耳朵去聽。

  七四年末,妻子收到通知,說她爸爸,一個教物理的教授,在勞教所里自殺了。當晚,妻子驚慌失措地來找老沙,哭暈在他肩頭。

  她說,爸爸因為編寫了一本教材,便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被命令離開家人,離開講台,離開北京,到西北的風沙里去改造靈魂。

  她說,那個八月的晚上,家裡來了好多人。書畫瓷器,能抄走的就抄走了,搬不動就燒了砸了。她哭得很傷心,爸爸卻安慰她不要在意這些身外物。

  她說,媽媽把旗袍剪碎了,用開水把家裡種的牡丹一點點澆死,帶著弟弟改嫁了。

  她說,從前一家人常去附近的頤和園划船,野餐,捉蜻蜓。現在為什麼只剩下自己了呢?

  她說,爸爸可能很多地方都不夠聰明,但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說,通知上寫,爸爸這種自絕與人民的行為,是反動的。她作為反革命的子女,得回北京參加學習班。

  她邊說邊哭,邊哭邊說,在老沙肩頭累得睡著了。聽著妻子不安的呼吸聲,老沙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他聽過所謂的學習班……決不能讓她落到那步田地!他可以帶她逃跑,可一旦被抓住就會被當成流竄犯;她媽媽早就和爸爸劃清了界限,她在北京沒有家了;林場也保不住她,造反派遲早會來把她抓走!只有一條路了,唯一能護住她的方法,就是帶她到草原上去。只要咬死了草情不好,一個人照看不了馬群。國家的馬死了,誰能負責?這樣,老沙就可以帶她去茫茫的草原腹地,沒人能找得到他們——可是,孤男寡女外出放馬,也說不過去……

  老沙望著天上瑩白的滿月,深吸一口氣,搖醒妻子,給她講了自己的辦法。妻子閃著淚光望著他,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他們去找林場王書記,申請結婚。

  當初欺負妻子的女知青們也都同情她了——為了不去學習班,竟然要嫁給一個馬倌?這真成廣播里號召的紮根派了!妻子卻坐在辦公室里,心平氣和地摩挲著老沙套在她手上的金戒指。老書記說再過幾天馬太瘦該趕不動了,催著他們上路。老沙背上阿爸的蒙古包,和妻子一起趕著馬群,離開了林場。

  薩日朗見老沙久久不語,開玩笑道:「這些苦,我很少對人提的。你可別覺得我老婆子是祥林嫂,對每個過路的人都要把吃過的苦展覽一番啊。」

  老沙被她的話逗笑了。薩日朗也笑了起來,和氣地問道:「你和妻子養的狗,後來怎麼樣了?」

  一種尖銳的疼痛扎進了他的心臟。

  「我妻子去世后不久,它也跟著去了」,老沙深呼吸,艱難地回答道。

  「啊,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時一定很難熬吧?」

  「是,我很對不起她。她是為了生下我們的女兒才去世的。她的身體……原本是不該懷孕的。我真傻,聽她說不會有事,就真的信了……」

  「唉,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啊。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你不要自責了。」

  老沙猛地抬頭反駁道:「不,你不知道……她跟著我吃了很多苦……連結婚,都是被逼無奈的!」

  薩日朗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我不相信她是被迫的。她一定是很愛你,才願意用生命來換回你們愛的結晶。」

  老沙苦澀地看著薩日朗:「你並不了解我妻子。」

  「可你並不了解女人。」薩日朗含著笑意把洗乾淨的碗盤疊在一起,說:」男人總以為女人是敏感的、柔弱的、需要保護的。其實在苦難面前,女人比男人更冷靜、更堅韌、更下得了決心。就拿我來說,過去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就算不如我意,也沒什麼好後悔:是我答應和我男人結婚的,就算他不是良人,我的確因此受到了庇護;是我決定把孩子帶到世上的,就算砸鍋賣鐵,我也要將他們撫養成人。你可不要小看女人的決心啊。」

  老沙細細回想著。是的。孕晚期的妻子,身體已經虛弱得需要整日卧床。但她的精神十分亢奮。她躺在床上,用纖瘦的手臂,護著不成比例的大肚子,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對於腹中生命的期盼。可是想不到,妻子到懷孕的第32周就發動了。老沙用門板把妻子抬上馬車,駕了一天一夜從草原腹地趕往場部衛生所。妻子被推進手術室,再被蒙著白布推了出來。大夫說,彌留之際,妻子已因失血過多而昏迷,但聽到女兒降生的哭聲,她還是淡淡地笑了。

  薩日朗破鑼一般的嗓音在此時把老沙拉回了現實。「可你妻子和我不同。我對孩子的付出,完全出自母性的本能。要讓我為生孩子送命,我是不願意的。你妻子清楚要面對的風險,還執意生下你們的孩子。這樣的付出,除了愛情,我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真可惜,她愛著你,你卻不知道。」

  老沙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她說得是真的嗎?每夜做夢,他都會回到和妻子的新婚之夜。他們剛離開林場,紮營在月牙湖邊。夜深了,老沙尷尬地躲出蒙古包。他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麼,但自己庸俗的慾望對妻子來說簡直是一種褻瀆。萬一她生氣了呢?萬一她覺得自己被欺負了呢?老沙不知怎麼辦才好,只好躲出去了。

  妻子靜靜地跟了出來,站在老沙身邊沒有說話。她鬢邊不知何時簪了一朵野芍藥,玫紅色的花瓣被月光洗成了粉白色,浮動著恬靜的幽香。遠方山上傳來幾聲深沉的鳥鳴。妻子問是什麼鳥,老沙說是貓頭鷹。妻子說,你聽見了嗎?夜裡的草原並不是完全安靜的,還有許多聲音。蟲鳴的聲音,鳥叫的聲音,湖水的聲音,風拂草葉的聲音,連月光都有細碎的聲音。老沙點點頭,他更能聽見妻子的輕柔的呼吸和溫暖的心跳。妻子說,進屋吧。老沙點頭,像只乖順的羊羔,被她牽進了帳中……

  她愛自己,可能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對著月亮發誓護她一生周全的時候?是她偷偷地唱外國老歌的時候?還是更早的時候,老沙一眼就看見人群中最挺拔的她,她也看到了同樣高大的自己?小雪問,這是不是愛情。老沙的目光穿過茫茫歲月,凝視著妻子的背影。原來他們之間,真的,就是愛情。

  老沙滿懷感激地看著薩日朗。他慶幸自己離開了山頂瞭望站。這些有關妻子的話,可是羊兒和花園無法告訴他的。

  「爺爺?」一聲微弱的童聲響起。小雪出來找他們,正倚著門框,迷糊地揉著眼睛。她睡醒了。

  薩日朗快步從爐灶上的鋁鍋里撈出了四個煮雞蛋——她洗碗的時就已經把雞蛋煮上了。她擦乾淨雞蛋上的水漬,連同幾個西紅柿和黃瓜一起,裝在塑料袋裡遞給老沙。老沙急忙連連擺手。雖說現在的生活水平比以前好太多了,但草原上這樣時鮮的蔬菜還是難得。去集上買一趟的花費還不及來回的油錢。可薩日朗固執地把食物塞進了老沙背包,嗔怪道:「這不值什麼,你們路上帶著吃,解餓又解渴。別再推了,我最不喜歡大男人婆婆媽媽。」見老沙無奈收下,她又換上一副笑臉,叮囑道:」回來后,記得再來我這兒坐坐,給我講講你們一路的經過。」

  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老沙牽著小雪,背著沉甸甸的背包,向薩日朗珍重道別。虎子機靈地跑了過來,依偎在薩日朗身旁,沖著老沙他們直搖尾巴。

  「你會帶孩子找到她媽媽的。老婆子我眼睛毒,看人准,你一定可以的!」薩日朗看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堅決地宣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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