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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小李和老沙

  「老沙他是真的走了啊……」

  小李舉起叉子把乾草送進食槽,看著小跑而來的羊兒們輕輕嘆道。但羊兒們並不理會小李的低語,只顧對槽中的乾草大吃大嚼。只要能提供足夠的清水和青草,餵養它們的人是誰都沒有關係。

  小李悵然地環顧四周:花園和菜地澆過水了,羊也餵過了。他拍乾淨身上的草桿,信步走回小屋前,輕輕推開屋門。老沙從不給門上鎖。瞭望站太小,站在門口就能將裡外兩個房間一覽無餘,裡面沒有能讓人產生偷竊慾望的物件。除了小李,只偶爾有好奇心太重的遊客會爬上山頂,老沙並不介意他們進來歇歇腳,喝口水。瞭望站正像老沙本人一樣,真誠、善良、不設防地接納任何人的到來。

  看著空蕩寂靜的房間,小李心中騰地升起一陣無名之火。「這簡直是在發神經!一點外出經驗都沒有,就敢帶孩子去北京!」他氣呼呼地掏出手機,想要立刻打給老沙,勸解他、懇求他、責罵他、千方百計地把他弄回來。可小李瞪著手機屏幕看了半天,終究還是頹喪地把它塞回褲袋。無論如何,老沙到底是個蒙古漢子,淳樸溫和的外表下,是一顆老牛般執拗的心。

  一想到老沙穿著土氣的衣服,擠在洶湧人潮中不知所措的樣子,小李就心如刀絞。他帶著那麼小的孩子,要是生病了、被騙了、甚至再也回不來了該怎麼辦?昨晚他們在夜色中分別,小李將三輪車拚命加速,才能把不斷湧出的熱淚甩在身後。小李像愛父親一樣愛著老沙,雖然他從沒告訴過他。

  二十二年前,當小李還是一個光屁股滿山跑的野小子時,村裡傳開了流言:有人搬到後山的山頂上去了。山頂上哪兒能住人呢?那裡只有一個破舊的泥胚房,是林場的瞭望站。如今林場已改用高聳的望火樓了,這處瞭望站早已廢棄多時。什麼人會搬進那裡住呢?

  流言蜚語在村裡反覆飛舞:那人是林場的馬倌……那人孤身一人,沒有家人……那人是主動申請恢復瞭望站,來做護林員的……可他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呢?連消息最靈通的村長也說不出來。總之,那個人真的很古怪。可偏偏小李最喜歡古怪了。

  對於村裡其他孩子來說,瞭望站是座可怕的鬼屋。只有小李把那當作自己的秘密基地。小屋外間的灶台坍塌了,裡間牆壁糊滿了斑駁的舊報紙。窗戶木框歪斜,玻璃全碎了。舊窗帘隨風無力地拍打著翅膀,卻逃不出這座殘破的小屋。屋內橫七豎八地堆滿了雜物,上面落著灰塵和蛛網。小李常在雜物里探險,要是能翻出些鉛筆頭、記賬本之類小玩意兒,簡直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得意。玩得累了,小李就爬上山頂的樟子松,坐在枝丫上對著山下清澈的月牙湖發獃。他是爬樹一把好手。奶奶說,他簡直是猴子托生的。

  因此,小李在聽到村裡的流言后,第一時間跑去探查了。

  上山的路長時間沒人走,都長死了。小李熟門熟路地撥開草叢灌木,辨認著羊腸小道的痕迹,順利登了頂。他利索地爬上樟子松,把身體藏在濃密的樹冠里,小心地觀察著瞭望站的動靜。屋內的雜物都被清理出來了,在門口堆成了小山。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彎著兩條長腿,伸著兩條長臂,在其中搜尋著可用之物。他骨架雖大,但瘦得只剩一層皮,臉頰和眼窩都深深凹陷著,一頭捲髮已經白了大半。小李隱隱覺得,眼前人雖是活物,但他的心早已死了,像煙頭一樣被殘酷地按滅了。這樣的人怎麼熬得過冬天山頂上刺骨的白毛風?小李確信這傢伙很快就會想明白他在做一件多麼荒唐的事,然後撂挑子走人。破舊的瞭望站還會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基地。

  但男人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李把揣在兜里的瓜子都磕光了,靠著樹榦打了會兒盹,無聊地從樹上倒掛著,上下顛倒的身影依然在幹活……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直到太陽西沉,小李等得不耐煩,回家吃飯去了,男人還沒有離開。

  那以後,小李隔三差五就往山上跑。那傢伙要麼在卸瓦,要麼在砌牆,擺明要在他的秘密基地里長住了。天空下起大雨,小李窩在家裡透過窗子仰望山頂,他覺得那男人此刻肯定依然在雨中勞作著。小李很少堅信些什麼,但對於這件事,他非常肯定。

  下一次,小李再上山時,他驚喜地發現被荒草遮蓋的山路被清理出來了,蜿蜒曲折,直到山頂。小李興奮地一口氣爬上樹,藏在樹冠里四下張望。破舊的泥胚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紅磚小屋,神氣地矗立在燦爛的陽光下。小李難以置信地揉著眼睛,這樣結實的房子,就算暴風雪也抗得住。

  正看著,男人從屋裡緩緩緩走出。他沒有回頭欣賞一下自己的傑作,也沒有享受一下陽光和清風。他只是來到了屋前的空地邊緣,機械地蹲下用手拔草,拔不動的就鋤,鋤不動的就割,空地一點點被擴大了。

  「喂——你這是在幹什麼?」小李終於沉不住氣,在樹上開口問道。

  男人並不驚訝地抬起頭,臉上浮出些稀薄的笑容。他招招手示意小李下來,轉身回了屋。

  小李一個鷂子翻身下了樹,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他進去,男人已經出來了,手裡還端了兩碗奶茶。他把其中一碗遞給小李,用嘶啞的嗓音說:「嘗嘗吧,新灶剛砌好。這是第一次開灶。」

  小李接過奶茶喝了一口,咸香濃郁,十分可口,要是再加把炒米就更美了。一碗奶茶見底,小李收斂起混小子的那一套,遵照奶奶的教導,規規矩矩向男人道了聲謝,再次問道:「你在幹什麼呀?「

  「我在翻修房子。」男人短促地答道。

  小李指著面前的紅磚房,不解地問「已經修好了呀?」

  「火炕和火牆還沒弄。這是手藝活,得找專業師傅來干。再搭個廁所,小屋才算正式翻修好。」

  「那你現在在嘛?」

  「開空地。我想在屋前建個花園。」

  小李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你不會是瘋了吧?咱這兒可是草原。種糧食種菜都勉強,你還想種花?還是在山頂上?」

  「嗯。是這樣。但我還是想試試看。」

  「那,你想建個什麼樣的花園啊?」

  聽到這話,男人的臉上添了些活色。他提起聲調,詳細地描繪起自己的設想——這裡種月季,那裡種芍藥,再種點紅玫瑰。男人越講語速越快,興奮地四處比劃著,小李也跟著他跑來跑去。這要是能建成,一定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花園!他吵著要種些馬蘭花,摘下來當哨吹。男人大方地同意了。小李跟著他在山頂上又跳又笑,好像花園已經出現在他們面前。

  說得累了,小李在地上抓了一把薄薄的黑沙土,苦笑起來。這樣的土根本養活不了花。

  男人看在眼裡,似乎並不在意,安慰道:「山腰那有片白樺林。我可以去林子里挖土,挑上來、堆肥、整平,再種花。」

  「要鋪滿一座花園啊,那得需要多少土?」

  「不知道。」

  「要鋪得多厚?」

  「不知道。」

  「得花多長時間?」

  「不知道。」

  「要是種不活呢?」

  「花死了,總結經驗,再種。林場就是這麼建起來的。」

  小李鼓起勇氣,終於問出了他和村裡人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為什麼非要住在這兒?」

  男人回身望向小屋,說:「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瞭望站時,就覺得,這會是我以後的家。它和我很像。髒亂、破敗、卻依然屹立著。」

  小李撥浪鼓一般地搖頭:「林場早把這個瞭望站廢棄了。就算以前有人駐站,也就夏天呆幾個月。村裡人都說,這裡太冷清,太偏僻,沒人能在山頂上過冬。」

  「那就更好了。我正想找個冷清偏僻的地方,沒有我認識的人,也沒有人認識我。」男人邊說,邊從地上擷下一朵毛絨絨的蒲公英,吹一口氣,小傘般輕盈的種子四散飛舞,越飄越遠。「明年,花園裡就能有好多蒲公英了。」男人不無樂觀地說。

  一個月後,小李再來山頂拜訪。屋前的空地已經夯上了厚厚的土層,四周立起了白色的柵欄。要說這裡是個花園,倒也能看出來了。

  男人正在花園裡鋸木頭,旁邊擺著一張新做好的椅子。看到小李,他淡淡地笑著點頭,請他坐上去試試。這是男人專門為小李做的,以後串門不用再坐樹上了。

  這還是小李第一次被成年人以平等的姿態對待。他開心地跳坐到椅子上,晃悠著雙腿,心裡美滋滋。

  男人一邊幹活,一邊告訴小李,林場把瞭望站重啟了,供電已經恢復。火炕和火牆都已砌好。但他不打算搭廁所了,隨地露天方便就行。萬物不都是取於自然,歸於自然的嘛。他一個人在山上住,無需受社會規則的束縛。

  小李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話,他敬佩地仰望著男人。對方正拭去額上晶瑩的汗水,看著空無一物的花園,承諾道:「等明年,明年就能開出幾朵花來了。」

  如今,小李就站在這座花園裡。

  淺紫的月季、粉白的芍藥還有大紅的玫瑰在陽光下盡情舒展綻放,正如老沙承諾的那樣。小李隨手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邊,摘下一枝碧藍的馬蘭花,用它吹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節。花園中心的樟子松投下一片清涼的綠蔭,酒瓶堆成的小山閃耀著光芒,氈帽、鞦韆、搖椅和小木馬,隨風輕輕搖晃。一年,兩年,二十二年……一滴汗,兩滴汗,萬億滴汗才在這貧瘠的草原山頂上,澆灌出了一座天底下最美麗的花園。

  只懷著一點微茫的希望,自己會帶著孩子,前往未知的目的地嗎?小李不自覺地搖搖頭。他沒有這麼傻,或者說,沒有這麼聰明。

  也許老沙真的可以像從前翻修小屋,開闢花園一樣,帶小雪找到媽媽吧?

  他不一向就是這樣化腐朽為神奇的人嘛!

  懷著這樣的期待,小李輕輕合上身後的柵欄門,哼著小曲,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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