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老沙和妻子(下)
小雪被老沙的大實話逗得噗嗤一笑。老沙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繼續說道:
「來林場的知青大多是天津人,就她和幾個男知青是從北京來的。那時的學生都學俄語,她學的是英語。有一次,李技術員拿來一些外國植樹造林的資料,大家都不認識,只有她會翻譯。有女生看她不順眼,一起打排球時,故意把球往她身上砸。她知道別人對她有看法,平時幹活也都挑最苦最累的活兒去干。我心裡很同情她,就常常和她一起勞動。我教她趕牛車、推碾子、騎大馬。她穿上我的老皮襖,騎上黑鬃馬,別提多俊了。工休時,她會唱歌給我聽,其中有幾句我現在還記得:「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天上人間,願長相憶,愛心永不移。」我從沒聽過這麼雅緻的歌,不懂是什麼意思。她說這是電影《魂斷藍橋》的主題曲,是小時候她爸爸教她唱的。那個年代唱這樣的西方歌曲是不被允許的,她就偷偷地給我唱。」
老沙眯著眼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
「塞罕壩條件艱苦,主食是黑莜面,鹽水泡黃豆都是難得了。知青們饞新鮮蔬菜。我就教他們怎麼認野菜,苦蕒菜、婆婆丁、灰灰菜這些都可以吃。她有心,回家探親后帶了不少菜籽。大家一起在宿舍對面開了個小菜園,種上圓白菜、苤藍、菜花、豆角、韭菜……這些蔬菜都長得挺好,一下子就改善了我們的生活。「
「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別大,交通徹底斷了。我和知青們困在山上,補給上不來,我們也出不去,真是與世隔絕了。沒吃的,我扛上火銃打了只傻狍子回來。其他人沒見過,都不敢吃。只有她一聲不吭大口大口咽下去了,別人才跟著吃。後來補給車到了,上面已積攢了一個多月的報紙。我抱著厚厚一摞報紙回來時,她笑,說這才是真正的「抱紙」。我也跟著傻笑。」
小雪忍著笑說:「您一提起她來,嘴角就忍不住笑。這,是不是就是愛情啊?」
「哈,你這麼小就知道什麼是愛情啦?也許是吧,我們那時可不知道這麼時髦的詞。反正我一看到她心裡就會熱乎乎的,但嘴上一句話也說不出。開春的時候,她去紅山軍馬場辦事,回林場要橫跨吐力根河。可是冰層太薄,她掉到河裡去了。我正好去飲馬,費了老大勁把她救上來。她全身都濕透了,剛上岸衣服就凍成了冰。我趕緊把皮襖脫下來裹住她,把她抱上馬去求救。她凍得直犯困。我知道不能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就跟她說話。她迷迷糊糊地說想家,想爸媽之類的話。我就一直安慰她,說別怕,這就是你的家。我把她帶到附近村裡的赤腳大夫那兒,喝了兩碗薑湯,她才緩過來。但那以後,她身體就一直不太好。」
老沙不再說話了,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小雪關切地望著他,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正僵持著,一個騎小摩托的男人在老沙和小雪面前路過,看了他們兩眼。又返了回來,問道:「你們這是在等車?」
「是啊。」小雪替老沙回答到。
男人挑起半邊眉毛:「你們等錯地方啦。新班車點在牧場場部外的油菜花地。你們看,這裡連站牌都沒有嘛。」
「啊?」老沙回過神來。小李只聽人說班車點在場部外。他們就一直默認是塞罕壩林場場部,其實是二十公裡外的御道口牧場場部啊! 首發域名m.bqge。org
「唉,好多人都弄混過。我都碰著好幾個了。可惜這摩托車太小,沒法帶兩個人,要不我可以把你們送過去。」騎小摩托的男人安慰他們道。
「不用不用。我們走過去就行。」老沙連連擺手。
「嗨,不用走。咱們這現在凈是來旅遊的,在路邊伸個手,搭車走就行。你們老的老,小的小,走過去多累呀。」
「這,這合適嗎?」老沙和小雪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太妥當。
「沒事兒。這些遊客素質都挺高,挺愛助人為樂。你們看到順路的車就招手攔下來吧。我還有事,先走啦!」男人一蹬地面,小摩托搖搖擺擺地馱著他離開了。
老沙連忙翻出了小李買的承德地圖,展開鋪在了草地上,小雪伸長小腦袋湊過來看。他們找到了縣,認出了鎮,確定了當前的位置。準確地說,他們現在距離牧場場部有二十三公里,真是段不短的路。
老沙抬頭向路上張望,一輛轎車的影子也不見,只有零星的貨車飛速駛過。他商量著問小雪:「咱們先往牧場的方向走走看,走累了再搭車,好不好?」
小雪乖巧地點點頭。老沙再次確認好方向,收起地圖,牽著小雪,沿著腳下的公路向前走去。他一路走,一路繼續給小雪講妻子的故事。
「後來陸續有知青選調離開壩上。她一直不抱怨,不自棄,仍然堅持每日出工。後來,因為家裡的一些變故,她和我結婚了。和我這樣的人結婚,實在委屈她了。她有模樣,有文化,是大城市來的知識青年。而我,我只是個粗人……我們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結婚儀式。只是當著林場書記的面,我把阿媽留下來的金戒指套在她手上,就算是結婚了。婚後,我們離開林場去草原上放馬,過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像傻子一樣上馬一口氣騎到了月牙湖邊,對著湖水開心地大喊大叫。看著湖面粼粼波光,我才知道生命啊,自然啊,是多麼神奇的東西。」
老沙的眼睛亮晶晶,嘆了口氣說:「其實她身子很弱,不適合生育。但她依舊堅持要把我們的女兒生下來。所以——」他和藹地摸摸小雪的頭:「母愛是很偉大的,它可以把柔弱的女孩變成勇敢的女人。我想,你媽媽不告而別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們應該去當面問一問她。不論結果如何,至少我們努力過,是嗎?」
小雪用力地點著頭,回給老沙一個大大的笑容。
一陣喧鬧聲從他們身後傳來。老沙回頭看去,是一群專業的徒步旅行者,正大步流星地在公路上行進著。老沙趕緊牽著小雪貼著路沿走,為他們讓出路來。舉著紅旗的領頭人笑著向兩人點頭致謝。這群人都很年輕,有男有女,皮膚曬得黑黝黝,穿著鮮艷的登山裝、背著碩大的登山包,身上掛著各種裝備:水壺、指南針,口哨……看得老沙心潮澎湃,禁不住加快腳步,牽著小雪跟上了這群年輕人。
這群人很歡迎他們的加入,七嘴八舌地和老沙聊起了草原的天氣和風景。他們都是同一個驢友俱樂部的,已經徒步遊覽過許多祖國的大好河山了。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老沙似乎回到了年輕時,他也曾身處一群青春洋溢的隊伍里,說著、笑著、邁著大步向前走。
小雪也在賣力地跟上大人們的腳步。幾個年輕人圍著她喊加油,小雪受到鼓舞,走得更起勁兒了。一個姑娘湊過來稱讚道:「您孫女兒小小年紀可真棒!」老沙愣了一下,含笑點點頭。也許在這些年輕人眼裡,不過是一個老爺爺帶著他的小孫女去走親戚吧?
到了下一個岔路口,驢友們要走小路去登山了。他們走出老遠,還能回頭看見一老一小兩個身影在路口佇立著,向他們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