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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老沙和中醫大夫(下)

  小雪還在床上沉沉睡著,只有老沙和楊柳一起吃晚飯。楊柳做了兩個家常菜,西紅柿炒雞蛋和地三鮮,都很下飯。老沙吃到肚皮滾圓,才不好意思地把碗放了下來。

  楊柳沒有急著收拾碗筷,她為老沙倒了一杯普洱茶,自語般輕輕詢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的孩子這麼好?」

  老沙啜飲著溫熱的茶水,沉思片刻,開口答道:「我十六歲時,阿媽放羊時遇到了大雪災,失蹤了。因為一直找不到屍體,四年後我才去派出所申報死亡。阿爸則是在我更小的時候喝醉淹死了。」老沙第一次如此坦白地審視自己的童年,原來寥寥幾句就可以說清。他繼續說道:「所以我能理解,小雪這種想要尋找媽媽,尋找家的心情。」

  一時間,客廳寂靜得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楊柳揚頭向老沙示意了一下門邊的卧室,用淡淡地語氣講述道:「那間病房是我為父親準備的。我們已有十年沒見了。高一時,父母離婚,我被判給了母親。那時起和父親的聯繫就少了。之後的某一天,他手機突然停機了。我試了很多方法始終聯繫不上他,就跑去他家,發現他已經不聲不響地已經搬走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我父親的音信。」

  「半個月前,我突然接到電話,是天津總醫院打來的。我這才知道父親原來去了天津。他得了尿毒症,晚期。我猜,可能是年輕時為了養家在工地上背水泥,傷到了腎。醫生說父親的時日不多了,想再見我一面,希望我能理解。」

  老沙靜靜望著楊柳平靜的臉龐,想起了之前在旅途上遇見的人們,原來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每個人心裡都藏有自己的故事。他理解地開口問道:「突然接到這樣的電話,一定很震驚吧?」

  「是啊。心情很複雜。」楊柳坦誠地笑了笑,「這麼多年沒有音信,我其實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想不到還有見面的機會……掛了電話,我立刻動身去天津,見到了爸爸,我們都哭了……我給他講我和媽媽這些年來的生活,他也大概講了一下離開之後的經歷。呵,印象里他是很高大強壯的,可現在瘦得可憐,大腿只有我胳膊粗……我決定接父親回家,親自護理,陪他度過最後的時光。其實,這段時間我過得很混亂:向工作的醫院請假、去天津醫院辦手續、為父親的到來做準備。每天渾渾噩噩地像在做夢一樣。」

  楊柳向椅背靠去,揚頭看著飯桌上方的吊燈,嘆息道:」說來也巧,我大學是學中醫的。中醫對於生命的態度,對於天人合一的認知深深影響了我。我見過太多病人躺在醫院冰冷的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維持呼吸和心跳還在的假象。倘若一個人無法避免地走向死亡,我們該做什麼能讓他以從容尊嚴地走完最後一段路呢?現有的醫療手段只能勉強延長生命的長度,我卻渴望能夠延長父親生命的質量。媽媽五年前去世了,我把她的卧室改成了爸爸的病房。希望他能在我的陪伴下,好好珍惜剩下的時間,坦然迎接死亡的到來。」

  「很多人對中醫抱有偏見,覺得中醫是糟粕是迷信。我卻覺得,中醫是歸納法,不是演繹法,無法像西醫一樣明確地找到葯和病之間的邏輯關係。中醫和西醫並不互斥,只是屬於兩套兩種不同的體系。試圖用西醫去解釋中醫,或者用中醫去附會西醫,都是沒有意義。科學的精神便是實證精神,真正信仰科學的人反而不會堅信現有科學是唯一真理。反倒是一些提到中醫就喊打喊殺的人,只是借著科學的名號為自己的臉上貼金吧?」

  老沙聽不太懂,但他覺得楊柳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他點點頭,輕輕問道:「你問過爸爸為什麼不告而別嗎?」

  「沒有,我不知道該怎麼問,也問不出口。小雪她可真勇敢啊!那麼小的孩子,敢去尋找媽媽,直面真相。我要是能有她一半勇氣就好了。」楊柳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人啊,就是一種年紀越大,膽子越小的動物吧。」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老沙把玩著手中已經喝空的茶杯,說道:「我現在的年紀,已經比阿媽去世時還要大了。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想問問她。為什麼從小那麼嚴厲地對待我?是天生不喜歡做母親?是恨我流著阿爸的血,還是愛我磨礪我儘快長大?可我沒有機會了,她死了,連屍體都不知道在哪兒。現在想來,我其實從沒有了解過她。她喜歡吃什麼,愛唱什麼歌,嫁給阿爸之前有沒有愛過的人,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能每年買一個華麗的、她生前捨不得買的氈帽掛在花園裡,來紀念她。呵,母子一場,最後能做的卻只有這些。真想再多了解她一點兒,真想再能見她一面吶!」

  楊柳出神地盯著老沙,他的眼睛里已湧出淚花。隨著旅途的行進,媽媽的含義對於老沙愈發清晰起來。媽媽也是普通人,她會怕黑、怕鬼、怕一切可怕的事物,但有了孩子后,她不得不變身成無畏的戰士、萬能的超人和孩子的守護神。媽媽,這個平凡的辭彙,也有了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它和蒼天、神明、佛祖、上帝一樣,是人們驚慌恐懼時,脫口而出的本能呼喚。媽媽是生命的來處,靈魂的歸處,是身心永遠的軟肋和鎧甲。

  老沙的情緒有些激動,他做了個深呼吸,說:「有的人小時候受的委屈,到了六十五歲想起來還會流淚;愛了一輩子,卻始終說不出一個愛字。我沒機會對媽媽說的話,做的事,你和小雪都來得及。」

  楊柳低著頭,瓮聲瓮氣地說:「您早點休息吧。」說完,她徑直端起碗盤去了廚房,不再和老沙有任何視線接觸。

  老沙有些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太僭越了。楊柳如何看待她父親,原不原諒當初的傷害,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別人本無權置喙。他慢慢起身踱回卧室,小雪依舊睡得很沉。老沙在她旁邊靜靜守了一會兒,也上床去睡了。

  這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窗外的雨停了,小雪也退燒了,正靠坐在床頭,楊柳喂她喝小米粥。小雪的精神看起來不太好,一直在為自己拖累了行程而愧疚。老沙安慰她不用著急,休息幾天,等完全復原了再上路。小雪堅持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明天一早就可以再出發。

  楊柳喂完粥,把小雪的一頭短髮梳得閃亮通順,給她的雙手塗上了橙黃的指甲油。她一邊做著這些細碎的瑣事,一邊輕聲細語地勸解小雪。但小雪態度始終堅決,一定要明早就走。老沙見小雪說得懇切,也倒戈了,還提出要給楊柳一些醫藥食宿的費用。楊柳被這一老一小的固執氣得不輕,拉長了臉摔上門,顧自離開了家。

  整座房子里就剩下小雪和老沙兩人。老沙讓小雪在床上休息。自己去門口把那些東倒西歪的蜀葵扶起來固定好,摘下枯枝敗葉,將上面紅粉白色的大花都整理好。他的后腰還是很疼,但起碼能小幅度地活動了。侍弄好蜀葵后,老沙去廚房把堆在水槽里的臟碗盤洗乾淨,把屋裡的垃圾袋打包好扔進街上的垃圾桶里。當他合上垃圾桶蓋時,遠遠地看到被氣走的楊柳從街道盡頭走回來了,手裡還拎了一個塑料袋。

  楊柳踮起腳尖,向老沙揮揮手,一路跑跳著奔到了老沙面前。她有著男人般粗獷硬朗的面容,神情卻是小女孩一樣的天真快樂:「剛才我給爸爸打電話,鼓足勇氣,問了他不告而別的原因。他說,那時欠了不少錢,要出去躲債,不想拖累我。其實離婚這件事就已經對不起我了。這些年來,他努力把債還清,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唯獨覺得還虧欠我。」

  老沙笑著點點頭,眼睛里滿是欣慰。

  楊柳羞赧地低頭嘆道:「原來他是為了這樣的理由才離開我的……其實,那時我已經隱約感到爸爸在經濟上很緊張。所以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我把自己積攢的五百多塊壓歲錢給了他。但他很嚴肅地拒絕了。我還以為這麼做傷了他的自尊心,他生我的氣,所以才不告而別。原來他沒有生氣,反而是為了保護我……」

  「真是個傻姑娘,做爸爸的怎麼會因為這種事生女兒的氣?他,是在氣自己啊。」老沙安撫地拍了拍楊柳的背。

  楊柳展露一個大大的笑容:「是啊,我真傻,凈胡思亂想了。現在知道了真相,輕鬆多了。」她將手中的塑料袋遞給老沙,說:「這些是基本的常用藥,還有你的腰傷葯。帶著路上用吧。好好照顧自己和小雪,別再勉強身體了。要是願意,把我爸爸的舊帳篷也帶走吧——他原本很喜歡露營。你們帶上,下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老沙顫抖的雙手緊緊地和楊柳的手握在一起。千言萬語,也表達不出他此時的感激。楊柳順勢給了老沙一個結實的擁抱,在他耳邊輕輕說:「不要再說給錢這樣的混賬話了——你們,是我朋友。」

  第二天清晨,老沙和小雪一起躡手躡腳地走出卧室。他們沒有上樓向楊柳辭行,他們都不擅長告別,怕當著楊柳的面哭出聲來。楊柳爸爸的帳篷已經被打包成長背包,就放在屋門邊。老沙拿上帳篷,小雪把原本編給媽媽的干枝梅花環,掛在了屋門上。除了媽媽,楊柳可是第一個給她梳頭髮的人。老沙環視一下空曠的客廳,輕輕關好屋門,生怕把楊柳吵醒。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兒,她和她慷慨的饋贈將永遠被老沙和小雪珍藏於心。

  當老沙和小雪出門時,楊柳其實站在二樓卧室的窗戶前,目送他們離開。前天她就是在這裡,看到了摔倒在雨中的老沙。楊柳知道自己作為大夫,應該追出去,把他們勸回來。老沙的腰傷根本沒痊癒,小雪也應該再休養幾天。可她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在曾經摔倒的那條路上,繼續他們未完的旅程。楊柳伸長脖子,把臉死死地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窗框盡頭。她會永遠記得老沙和小雪對她的饋贈,這比起她給予他們的,還要多得多。

  良久,楊柳把臉從玻璃上移開,緩緩向樓下走去。她也該收拾一下,啟程去把爸爸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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