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老沙和女兒(中)
「回到了草原的懷抱里,琪琪格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她安心養胎,我也滿心期盼著孩子的到來。轉眼,要過年了,琪琪格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我興高采烈地去集市上採買年貨。回來后,我用木料和油漆,給她未出世的孩子做一個可以搖動的小木馬。因為不知道男女,我把木馬漆成了亮黃色——無論是男孩女孩,都可以騎。」
老沙的嘴角掛上了一抹清淺的微笑。旋即,他的眼睛里閃過陰霾,臉色也黯淡了下來。
「但琪琪卻在那時生了病,發起了高燒。我著急地趕著馬車帶她去了醫院。」
林靜伸手握住了老沙顫抖的手。他低著頭,艱難地說了下去。
「醫生告訴我,琪琪格被傳染了流感病毒。那幾個月她沒接觸過別人。所以只能是我了……我真傻,她懷著孕,身體本來就虛弱。我還去趕集,染了病毒回來。呵呵,最可笑的是,我皮糙肉厚,一點感冒發燒的癥狀都沒有,根本不知道身上帶了病毒。」
老沙伏下身去,雙肘支著桌子,手握拳痛苦抵在額頭。林靜撫慰地拍拍老沙佝僂的脊背。房間里一時寂靜無聲,只有壁鐘的鐘擺在規律地回蕩。
老沙的喉嚨里發出令人心碎的嗚咽聲:「醫生說,我這樣的情況叫無癥狀感染者。我沒有生病,但琪琪格卻病得很重。她的月份太大了,沒有辦法治療,也沒有醫院敢收治。她哀哀地拽著我的袖子,說不治了,想要回家去。我把她帶回了草原上。於是,在我阿爸留下來的那間小蒙古包里,她帶著未出世的孩子,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老沙滄桑的面容上已經浸滿了淚水,他的哭聲支離破碎,再也說不下去了。掀開那一層層溫熱的淚簾,老沙彷彿又回到了那間悶熱潮濕的蒙古包中。
那是個漫長的下午,蒙古包的門窗緊閉,爐中的火焰瘋狂地跳動,明滅地光影讓屋中的一切都陷入了絕望。躺在床上的琪琪格高熱不退,她漂亮的臉龐不斷扭曲抽搐著。炭火已燒到了最旺,琪琪格身上的汗水把床單都打濕了,可她還是一個勁兒地說冷。大汗淋漓的老沙坐立難安,可他不敢離開這間蒙古包。他只是死死地守著女兒,喂她喝水,在她耳邊不斷重複著,「不怕,不怕,阿爸在呢。」琪琪格痛苦地時而掙扎坐起,又無力地倒回床上;時而無意識地扭動身軀,伸出胳膊在空氣里想要抓住些什麼。每一陣微弱的呻吟,每一聲細小的嘆息,都像刀片一樣割著老沙的神經。老沙看著瀕死的女兒,想要哭嚎,想要尖叫,想要替女兒承受這非人的痛苦,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阿爸死時老沙還太小,阿媽的屍首一直沒有找到,而妻子被推進產房后再見就已成了骨灰。老沙,這是第一次直接地面對死亡。他從不知原來死亡是一件如此的驚駭、悲恐而殘忍的事。更何況,正在死去的,還是他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
直到帳內的光線漸漸暗淡下去。老沙恍然驚覺這個難熬的下午竟然快要結束了。他僵硬地站起身來走向窗邊,撩起帘子。一點殘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潑灑著淡淡血色。暮光透過窗子灑在琪琪格浮腫的臉頰、塌陷的眼眶和乾枯的嘴唇上。她看著窗邊的老沙,忍受著最後一次強烈的痙攣,眼睛緩緩閉上,流下了最後一滴眼淚。 首發域名m.bqge。org
老沙跌坐在地上,看著女兒已經一動不動的身體,直至太陽徹底落下,月亮高高升起。不知坐了多久,他猛地掀開門帘逃出了蒙古包。一輪慘白的滿月升到了正空,像即將乾涸的淚珠,照耀著冷寂的雪原。上天下地,一片乾淨蒼茫。老沙在雪地里狂喊了一通,狂走了一氣。最終精疲力盡地一頭栽進雪中。他伏在地上,像野獸一樣地嚎哭起來。哭聲在空曠的雪原里回蕩,遠方暗淡的樹影里,烏鴉也跟發出了幾聲哀鳴。
女兒火化以後,老沙帶著骨灰來到了月牙湖。這裡曾經是他和女兒賽馬的終點,寄存著他無數的美好回憶。老沙一路踩冰踏雪,緩慢而堅定地走到湖中心。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鑿開凍得極厚的冰層,將女兒的骨灰一把一把撒進了湖裡。老沙明白,這投入水中的一把把骨灰里也包含著他還未出世的外孫。一個沒見過面的親人,一個難以言明的希望,一個戛然而止的憧憬……真好,這裡他們最終的歸宿。湖水連著草原,連著天空,也連著他的心。
林場的領導和同事們都聽說了噩耗。和從前妻子的去世不同,他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依靠,也同時依靠著他的生命了。大家的每一次問詢,自己的每一次解釋,傷口都在不斷地被重新撕開。他本就斑白的頭髮,更是白了一大半,肉眼可見地蒼老下來。身邊的人開始對老沙說一些節哀順變的廢話,他們在他剛起身的時就衝過去開門,在他剛坐下的時候就為他倒酒。是的,原本因為阿爸的死而滴酒不沾的老沙竟喝起了酒。因為只有把自己灌醉,他才能獲得睡眠。老沙成了流落在陽間的孤魂野鬼,成了洋蔥被剝光后剩下的那點芯。老沙不再見人了。見人就意味著安慰、嘆息和憐憫——那是他最不需要的東西。
日子渾渾噩噩地過了小半年。那晚,老沙又喝醉了,他跌跌撞撞地想去月牙湖看女兒。按照混亂記憶中的方向,他撥開灌木,趟過草叢,摔了無數個跟頭,竟不知不覺地爬上了山。直到爬到山頂無路可走,老沙才不得不停了下來。
酒液在他空曠的胃裡晃蕩出水聲,刺激得他一陣噁心。老沙抱住了山頂上唯一的一棵樹,大聲嘔吐起來。刺鼻的液體從他的口鼻噴湧出來,老沙恍惚記起,自己似乎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他吐了很久,幾乎把自己的胃吐了出來。嘔吐平息后,老沙儘力站直身子,把雨點般的拳頭打在樹榦上,指節間血肉模糊,但他卻覺不出疼痛。還有什麼比唯一的女兒因自己而死還更讓人痛苦呢?
他已經嘗夠死亡的滋味了:阿爸、阿媽、妻子、女兒、外孫,一切都夠了!除了陷入痛苦,咀嚼悔恨,除了把自己一杯杯灌下的苦酒再一口口吐出來外,他今後的人生里能做些什麼呢?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讓他留戀、讓他快樂、讓他品嘗到幸福了。一種寂滅的絕望感從老沙心底油然而生,他在熱切地渴望著自己的死亡:但願有一道閃電立刻擊中他;但願有一隻狼竄出來吃掉他;但願有人行行好,能立刻給他一杯毒藥。難道他還能苟活於世嗎?難道他還能繼續吃飯、睡覺、呼吸,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嗎?一個孑然一身的中年男人,在這樣絕望的境地里,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實在沒有什麼好責備的吧?
月亮從漆黑的雲層後走了出來,灑下了銀色的清輝,照亮的山下那面光潔如鏡的湖泊。老沙抱著樹榦,哭了,又笑了。是琪琪格來接他了,他甜美活潑,聰慧靈秀的女兒。她一定很寂寞吧?她一定很孤獨吧?別怕,阿爸這就來了。如果她在天宮,老沙就打上凌霄寶殿廝守在女兒身旁;如果她在地獄,老沙就踢破閻羅大門,陪女兒一起承受業火焚身。
這,就是一個絕望的父親,能夠為女兒做到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