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我便是佛
一片雨,山半晴。
長風吹落西山上,滿樹蕭蕭心耳清。
雲鶴驚亂下,水香凝不然。
風回雨定芭蕉濕,一滴時時入晝禪。
清風徐徐,夜涼如玉。
依舊是那一襲紅衣,紅衣上劍痕累累,端的破破爛爛,像剛剛被人打劫過的模樣。
其實她剛剛打劫了別人。
這個別人也不是別人,是太上仙宗。
她終於踏出了太上仙宗,踏出了禁錮了她十七年的楚國。
她終於站在了屬於燕國的地方。
可是這個地方並不美好,甚至可以說是慘烈也不為過。
這個地方就是她受九道雷劫,差點灰飛煙滅的地方。
這個地方就是北落師門覆滅的地方。
這個地方也是整個清平村慘遭屠戮的地方。
隻是這一次屠戮清平村的不是慕雲澈,而是萬道流火。
當年北落師門的人,是被帶到這個地方,當著整個清平村的麵殺掉的。
如何受得了,如何受得了曾經在一起長大的夥伴,被人侮辱,被人折磨,被人就這麽一劍殺死在他們麵前?
他們發過誓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於是他們衝了上去,整個清平村無論男女老幼,全部衝了上去,死在了萬道流火之間。
殺人誅心,根本不必用刀。
所以要如何克製著內心的怒火,才沒有一劍了結了他?
玉笙再一次站在這一片土地上,終於看到了皚皚白骨,看到了無數遊蕩的靈魂。
她想起來七年前鬼頭日,鬼門大開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撿到了一隻貓,她采到了綠玉藤,她遇到了橫星幽,她被人逼得跳進了溪水裏,她被溪水裏那可惡的水草纏住了手腳。
現如今再看一看,那溪水裏哪裏有什麽水草,分明都是楚國戰死在殺場上的靈魂。
橫星幽召喚來的也根本不是什麽清平村的砍柴人。
彼時清平村的人都已經化為白骨了,他召喚來的是靈魂,是流連人間,不肯離去的靈魂。
玉笙從乾坤袋中拿出三牲四果,拿出了元寶蠟燭,一一擺放整齊。
多年以前,別驚風曾經囑咐過她,讓她置辦東西,好好的祭拜祭拜,可是這一天終究晚了七年。
那些靈魂在人世間遊蕩的久了,始終不肯離開,那麽就讓她送他們離開吧。
玉笙點燃了供香,點燃了蠟燭。
燭火幽幽,遠遠望去,星星點點,好像萬家燈火。
一聲聲往生咒語,消散了靈魂臨死之前的怨氣,消散了他們的記憶,他們慢慢想不起自己執著的什麽了。
一具具皚皚白骨與她擦肩而過,在往生咒語中,看她的眼神隻是停頓了一下,然後繞過了她,全部圍繞著剛剛點燃的供香,蠟燭,貪婪的吸著一縷縷的香火。
她的仙骨浸染了佛性,一聲聲的往生咒召喚來了鬼差。
幽冷的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老鬼差的長鞭終於甩了出來,甩出一條黃泉路。
該上路……既然已經在人世間消磨掉了那久遠的記憶,那麽該走一走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渡他們往生極樂。
一個個飄渺的靈魂踏上了黃泉路,玉笙閉眸想起了那些天真無邪的笑容。
當年她在清平村盡情喝酒,盡情歡唱,是她人生中從未有過的輕鬆快樂,哪怕他們隻是一個個的鬼魂。
倘若當年她買了三牲四果,燒了元寶蠟燭,那麽她就知道他們需要的和人不一樣,那麽她就能一眼辨出誰是人,誰是鬼了。
如果當初就知道他們是鬼魂,她還會不會那般肆無忌憚,與他們盡情歡笑?
這個世界,真相最殘忍了,他可以殘忍的剝削,扭轉每一個人快樂的記憶,讓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活著。
她終究親自抹去了他們記憶,她終究親自送走了他們。
當最後一個靈魂也踏上黃泉路,消失在黑夜之中,玉笙的手指拂過一株綠玉藤,綠玉藤瞬間開花了。
傳說燕國的每一個渡劫期修士的墳前都會開滿綠玉藤。
傳說燕國綠玉藤是渡劫期修士們一生修為所化。
這就是為何綠玉藤不能給楚國人的原因。
因為她就是燕國唯一一個渡劫期修士。
這些綠玉藤是她上一世的血肉所化。
但凡綠玉藤開花之地,就是她燕國的地界。
一朵朵閃著瑩瑩幽光的綠玉藤,如同飛鳥一般,飛向她的身體。
痛,換骨之痛,換心之痛,如今連皮肉也要換一換,哪裏會不痛?
洶湧磅礴的靈氣湧入她的身體裏麵,無限擴張著她的奇經八脈。
玉笙努力控製著那磅礴的靈氣,但是那股靈氣根本不受控製,胡亂在體內瘋狂的運轉。
濃鬱的天地靈氣好像灌水一般,全部惡狠狠的在玉笙體內澎湃洶湧的奔騰著,咆哮著,撕裂一切血肉,摧毀所有經脈。
方寸淆亂,靈台崩摧,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按理說這種時候應該有人為她護法的。
想當年別驚風,別驚雨他們服用一顆金還丹都需閉關一百天,更何況現在她要把所有綠玉藤全部化煉為自己的力量。
所以現在是她最虛弱的時候,是最會被人乘虛而入的時候。
噗,有劍刺入血肉裏麵的聲音。
那是刺入她血肉裏麵的聲音。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梨暖,你終於來了。”
劍鋒從她身後刺透她的肩甲,鮮血淋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將劍鋒打斷,震開了她身後的梨暖。
梨暖唯一一個拒絕了鳳太後的人,是唯一一個不為慕小五姿色所動,毅然決然出宮,回到太上仙宗,繼續她清苦修行的人。
想想藍若妃已經被權利欲望所惑,視她為仇敵,就該知道這份勇氣多麽可嘉。
可惜她自小為慕傾城所救,就算她在太上仙宗與他們自小一起長大,也與他們幾個師兄弟,師姐妹沒什麽交集。
因為所有的人都在防著她,如何防著燕國的她一樣。
現如今她踏出了楚國,慕傾城豈能不急,而她豈能不用性命相報?
所以她一直在等她,也一直防範著她。
所以她這一劍刺偏了。
“你已經知道了?也對,你那麽聰明,怎麽會猜不到……”梨暖淚眼朦朧,頹敗慘笑。
“別驚雨說,你那溫良恭謙的樣子,頗像不會叫喚的兔子……思無邪說沒有任何人發現,或者懷疑我們經常見到的那個人會是妖……她說的那個人就是你吧?”
玉笙指間捏著帶血的斷劍,靜靜的轉身問。
“是……我是一隻妖,是傾城殿下淬煉了一個女孩的靈魂,把我變成人的樣子,讓我混跡與太上仙宗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她成功了,雖然我隻是一個試驗品,是唯一一個成功的試驗品……”
“阿衡,對不起,以前都是我害得你,你想殺就殺吧,當年傾城殿下不想讓你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她不允許你和太上仙宗任何人走的太近,她要我趕你出太上仙宗……”
“所以我拿回了一本《女戒》,挑撥你和師父之間的關係,也是我教那個山下來的老師陷害你,讓你備受屈辱,離開太上仙宗……是我讓天水閣明月拿著龍鳳呈祥的喜服故意激怒師兄,妖皇給你的解藥,也是我配的,裏麵多了一味靈草,是令人喪失理智的葵英……”
“阿衡,當你拚死用自己的靈血要救那麽多死掉的人的時候,我知道我成功了,可是你不知道吧,三位師父是我找來的,也是我拖住了四師兄,六師姐的腳步,致使你被三位師父一人劈了一劍……”
“我眼睜睜的看著你靈血全失的受九道雷劫,我眼睜睜的看著你被天雷劈成一具枯骨,傾城殿下說隻要你死了,她就放我自由……”
“阿衡,這麽多年來,不是我不敢麵對你,麵對你們,而是你們從來沒有接納過我,六師姐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想讓你變得和他們一樣,可是你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我和你們變得一樣,從來沒有想過要我融進你們的世界……”
“你知道每當我看著你們在一起吃飯,一起下棋,一起練劍,甚至一起喝酒,一起打架,一起去受罰的時候,我有多羨慕嗎?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啊,哪怕隻是挨打受罰……其實我才是被你們所有的人,排斥在外的人……”
梨暖眼淚落了下來,一顆一顆不斷滴落,她將斷劍丟棄在地上,悲傷而痛苦的看著玉笙,仿佛等待著自己死亡的宿命。
當年的玉笙殺妖無數,也一向嫉妖如仇,如何不會殺她?
“你走吧……”玉笙輕聲說道。
“什麽?”梨暖不可置信的問。
“你知道為什麽你是唯一一個成功的試驗品嗎?為什麽慕傾城後來實驗全部失敗,隻有你一個人成功了嗎?”
梨暖搖頭,玉笙道:“因為慕傾城根本沒有成功過,不是她給了你三魂七魄,是你的哥哥為了救你,獻祭了自己,你知道王尊是誰嗎?”
慕傾城救梨暖的時候是什麽時候?
玉笙想起來王尊,王尊有個妹妹,王尊為了救妹妹,難道沒有求過慕傾城嗎?
思屠城不救的人,慕傾城救了下來,才能更好的同仇敵愾,為她鏟除異己。
也許她沒想到,那個小孩子在她來之前,已經和鬼王達成了交易,就連她也進了鬼王的局,一直被鬼王利用。
“知道,但是我從未見過他……”
梨暖迷惑不解,王尊的大名誰沒聽說過,那可是慕傾城肚子裏的蛔蟲。
玉笙在鳳凰城的時候,豈非就交過手?隻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哪怕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也說不定不會回頭看對方一眼。
“王尊應該是你哥哥的肉身,他召喚了鬼王,祭獻了自己,他想要自己的妹妹好好的活下來,所以你就成慕傾城口中的妖。”玉笙目光平靜自然,好像深諳一切故事的套路一樣。
“阿衡,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梨暖不明所以。
這麽多年來,王尊從來沒有找過她,她隻不過見了王尊幾次而已,是憑何猜到這些?
“當年是你把我的一魄封在遮天劍中的吧?當時慕雲澈哪裏還有餘地救我?所以那個人是你吧?”玉笙問。
她遭遇九道雷劫的時候本該灰飛煙滅,別驚風,別驚雨為她抗下兩道天雷,慕雲澈傾盡修為使用禁術遮天,三位師父受傷嚴重,隻能用攬心劍救了她一魄,她的屍骨被聻和無心救走,她的心魄在慕小五手中,二哥寒唐用九九紅雲散魄葫蘆救了她一魄,那麽剩下的那一魄,誰能來救一救?
所以是梨暖將她的一魄封印進了遮天劍吧?
“是,阿衡,我……”不想讓你死。
梨暖欲言又止,現在還說這樣的話,她還會相信?
“能夠承受的住靈火灼燒活下來的靈魂,豈是凡人?王尊可以召喚鬼王,他的身體也可以容納的下凶氣強悍的鬼王,而你又啟動了遮天劍,這說明什麽?”玉笙問。
“我們是巫族之人?”
梨暖有些驚駭,遮天認主,隻有巫族血脈,可以啟動遮天。
“而且是巫族之中具有尊貴血統的人。”玉笙淡淡的聲音中有一絲憂傷。
“可我始終是個妖……”
就算她身上流淌的是巫族中最尊貴血統又如何?
他們兄妹淪落到一鬼一妖,何等悲哀?
“你會哭,會笑,會悲傷,會悔恨,懂得恩義,懂得的七情六欲,為何還說自己是妖?是妖是人並不在別人的看法,在你自己的心。你走吧,去尋找你自己吧,尋找和你一樣的人……”
“阿衡,對不起……”
梨暖默默的轉頭,恍惚間消失在寂寂黑夜之中。
“阿衡,疼嗎?”
知道真相疼嗎?
受了一劍疼嗎?
闖過萬道流火疼嗎?
和他們恩斷義絕疼嗎?
又變成矮胖醜的別驚風一步一步走來,如老鼠一般的眼睛望著玉笙,又奸又滑的笑。
“活著就疼,不是嗎?我曾受過的傷都留下了疤痕,要想治好,除非把那些疤痕全部割開。”
玉笙磊落灑脫的看了一眼身上的累累傷痕,雲淡風輕的說道。
“阿衡,師兄真的看不清你,你說,心狠手辣是你,心慈手軟也是你,重情重義是你,狼心狗肺也是你,她害了你那麽多次,我都看不下去了,你居然放她離開?”
別驚風看著梨暖消失的方向,長籲短歎。
“難得有人幫我看清某些人真麵目,我怎能恩將仇報?況且我就算殺了她又能怎麽樣?難道就為一解心頭之恨?當年她那些上不了台麵的小手段我如何看不出?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從我踏入太上仙宗那道門檻,我就必須時刻準備著離開,時刻準備著與你們恩斷義絕,所以鬧吧,鬧得越慘烈越好,這樣離別的時候才沒有那麽多眼淚。”
“阿衡,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無話可說。”
“四師兄難道不覺得,短暫的坦誠相待,往往會勝過長久的哀慟。”玉笙苦笑道。
“這一次師兄幫你護法吧。”
昆吾山後山整片綠玉藤全部盛開。
如此磅礴的能量橫衝直撞的她的身體內,難保不會被人暗算,就如方才的梨暖一樣。
“還是我幫師兄護法吧。”
玉笙望著別驚風,漆黑的眸子泛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對上別驚風小眼睛中精亮如芒的幽光,別有一番死亡碰撞的氣息。
“阿衡……”
“師兄你以前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我以前說過什麽?”
“你說你當年挺對不起我的,你說你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你就是個冷心冷肺的看客……”
“你說我們都沒有選擇,但是從現在開始,無論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還是死了下地獄,進油鍋,我永遠都是你的小師妹。”
“你說隻要我一句話,你上刀山下火海,唯命是從,你說投敵,你賣國,你要跟我殺出一條血路。你說你陪我翻了這天,覆了這地,你說你陪我殺妖誅魔,蕩清一切妖邪。”
“你說你別讓我什麽事都一個人抗。”
玉笙一個字一個字複述著別驚風說過的話。
“可是我知道,像阿衡你這樣英雄的人根本不屑那樣做,你不屑讓我做個叛徒,你也不屑要一個叛徒做朋友,你從來都是一個人抗下所有的事……”
別驚風亦是一字一字複述了他之前說過的話,裝瘋賣傻。
“師兄,如果我現在需要你呢?”玉笙平靜如水的望著別驚風,認真而執著的問。
“甘願為師妹赴湯蹈火。”
醜陋不堪的別驚風小眼眯眯,奸滑狡詐的像一隻隨時準備逃跑的老鼠。
“師兄,當佛的滋味好,還是當魔的滋味好。”
玉笙忽然出手,一掌將別驚風打得吐了血,如同佛祖俯視蒼生一樣,俯視著他問。
“玉笙,你若成魔,無佛可渡。”
別驚風開始往後退,可是卻被玉笙一劍抵住心口,逃脫不得。
“我便是佛。”玉笙麵無表情的說道。
“阿衡,你入魔了。”別驚風苦笑。
“師兄,是你入魔了,我幫你解脫了吧。”玉笙的攬心劍刺進別驚風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