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讓我陪你,直到世上再無奇跡1
快淩晨一點了,跟常順兄弟倚在醫院外麵的欄杆上,聊了幾個小時,擁抱,告別,我走在濟南清冷的街上。
這是一個每天淩晨四點給女兒熬湯藥的6歲白血病女孩的父親。
這是一個當女兒問“爸爸,我死了怎麽辦”不知道如何回答的父親。
這是一個想盡辦法給女兒生的希望的父親。
生活不是電視劇,卻給了我們最曲折的劇情。
常順兄弟是山東省菏澤市鄄城縣箕山鎮王南垓村人,今年30歲。
鏡頭裏的他,講自己的女兒去年查出患上了白血病,自己的妻子又遇上了交通事故,現在女兒配型成功,手術費用卻讓他曾經跟賣腎的聯係過。
賣腎的說事成之後給他15萬。
後來,這事被他的母親知道了,母親說,如果你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塌了。
我說你講得很流暢。
他說,第一次接受一個視頻網站的采訪,他一邊說一邊抑製不住地哭,哭到最後,腿都軟了。
記者說:“要不你再說一遍?”
這次,他感覺身上所有的水分都蒸發了一樣,光是嚶嚶地哭,卻幾乎沒有滴下眼淚來。
記者說:“這樣不生動,你還是得哭。”
他說:“我哭不出來,我不會裝。”
前前後後,他講了三個小時,那個采訪最終用了三分鍾。
“一說到孩子,我就想哭,新哥,我是不是個很軟弱的人啊?”
查出女兒患上了白血病,絕對是個意外。
奶奶帶著5歲的小孫女去村裏的藥房拿高血壓的藥,結果有位好心的醫生脫口而出說了一句話:“這小女孩的臉怎麽蠟黃蠟黃的啊?該做個檢查。”
祖孫倆到鎮上的醫院驗血,條件有限,醫生用的詞是“高度懷疑是白血病”。
第二天,孩子在縣醫院做了骨穿刺。
醫生很嚴肅地說:“孩子的原幼細胞高達80%多,這意味著孩子80%就是白血病。”
之後就是確診,5歲的女兒患上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一家人嚇壞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常順兄弟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了,為什麽讓自己攤上?
“當然,也不能讓別人家的孩子攤上,唉。”
常順兄弟知道縣裏有個很熱心的慈善家,拉著女兒去了。
女兒那天的嘴巴一直在滲血,止也止不住。
慈善家看到了,心疼得了不得。他跟常順兄弟說:“我給你個萬八千的,沒問題,但是孩子得了這個病,那點錢幾天就花光了。這樣吧,我這裏有五十箱香油,你拿到濟南賣賣看吧,說不定通過這個事,也能有更多好心人幫幫你。”
常順兄弟就坐著大巴車,從村裏,來到了濟南。
女兒的體力差,不能多走路,常順兄弟就找來了一輛三輪車,把女兒帶到了泉城廣場。
一個拉杆行李箱、一個黑色的雙肩包,一根破棍上掛著兩個輸液袋,地上放著兩小箱“中國好人牌香油”。
常順兄弟就成了在濟南的泉城廣場上為女兒募款的“香油哥”。
“可能看我一個大男人在路邊賣香油,很多人覺得我是騙錢的。”常順兄弟幽幽地說。
“當天就有人問我,既然孩子得了這種病,你為什麽還把她帶出來,難道你就不知道帶出來的風險嗎?這個我當然明白,有可能一次感染會讓她失去生命。但我帶她出來賣香油,有可能給孩子帶來生的希望,這也是我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一條路。”
因為我所在的電視節目的報道,先後有不同的好心人給他捐款。
大多都是微信轉賬。
每一個給他轉賬的人,他都會打上三個字:“謝謝您。”
有一個病人家屬,是一個媽媽。三個月前,這個媽媽的孩子是因為白血病而離世。這個媽媽一直在鼓勵常順兄弟,給他加油,還發了一個紅包。
看著對話框裏的這個紅包,常順兄弟遲遲沒有點開。
他分明看到的是紅包裏的痛。
常順兄弟單薄而瘦弱,淺色的嘴唇,頭發略微有點發黃,看上去就營養不良。
他臉皮本來很薄,但現在百煉成鋼。
他覺得泉城廣場附近的年輕人太多,捐款的形勢不好,就跑到趵突泉北路的一個橋頭上。這附近的大叔大媽很多,大叔大媽一般更心軟。
他擺上香油,寫了一個求助的紙板,又放上了孩子的病曆。
有一個老太太經過,看了一眼,又折返回來,繼續看。
老太太走的時候,放下了10塊1毛錢,11個硬幣。
生意遠沒有他想的那麽好做,三天下來,也就是賣了幾瓶香油。
一瓶是14塊錢。
他不敢照鏡子,他怕看到鏡子裏自己失望的眼神。
我問常順兄弟,你有沒有想過放棄?
他說從來沒有。
因為孩子沒辦法選擇,可是大人能夠選擇。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哪怕一線,他就想辦法。
錢能解決的就不是問題,我們都這麽說。
但,錢,太多時候難倒了英雄漢。
自從知道孩子的病情之後,為了省錢,常順兄弟沒有買過一件衣服,身上穿的是孩子的奶奶實在看不下去在大集上給他買的劣質運動服。
當時花了40塊錢買了2件,上麵印著很大的耐克標誌,他倒騰著穿。
為了省錢,常順兄弟在醫院裏獻血,獻血小板,這樣女兒需要的時候,就能便宜很多。就這樣,很短的時間裏,他獻了6次血,2次血小板。
錢,真的是大問題。
因為錢,常順兄弟和妻子在電話裏偶有爭吵。
有一天,女兒問他:“爸爸,如果我死了,你還會和媽媽吵架嗎?”
常順兄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甚至不知道孩子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孩子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
有一天晚上,實在不知道怎麽籌錢了,他就哭。
後來,女兒醒了,就抱著他一起哭。
講到這段的時候,常順兄弟低垂著頭,對我說:“我女兒她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
前天晚上,我媽給我電話,她問我:“你去看那個白血病小孩的時候沒有記者吧,我覺得如果有記者很像作秀。”
我說:“有記者,但不是作秀。”
我媽說:“哦,反正作秀不好。”又加了一句:“你爸說應該做點善事。”
“我知道了,我馬上到醫院了,帶著常順兄弟出去吃點飯。我掛了,媽。”
見到常順兄弟,還是那身黑色“耐克”運動裝,上麵是白色的圖案。
“兄弟,你得洗洗啊。”
“嗯,洗,一晚上就幹了。”
他的腳上不是一雙藍色的拖鞋,就是那雙全是皺褶的運動鞋。
記者采訪的時候,給了那雙運動鞋一個很大的特寫,皺皺巴巴,好像一角還開了膠。
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小不點,頭發都掉光了,像個小和尚,一直閉著眼睛。
常順兄弟叫她:“閨女起來,看看小新大大。”
她睜開眼睛,又迅速地閉上,就如同在做一場美夢,不希望任何人輕易把她叫醒。
我跟常順兄弟說,今天晚上帶你下館子去吧。
他說不用客氣了,新哥。
我說,你放心,回來給你閨女也帶點好吃的。
他說,那行。
你看,常順兄弟骨子裏的狡猾和私心啊。
我們在往醫院附近一家餐館走的路上,還有一個很多女孩子視為男神的名人朋友找我談事情。
我說那就一起吧。
穿過濟南的經十路等紅燈,男神朋友瞥了一眼常順兄弟的鞋子。
趁常順兄弟接電話,我問男神朋友:“你是不是看不起他?我告訴你,他就是我親兄弟。”
男神說:“新哥,我當時就想看看他多大號的腳,想送他一雙鞋呢。”
這次見常順兄弟,最明顯的感覺就是瘦,很深的法令紋。
出一點笑的時候,還擠出了好幾道皺紋。
“又瘦了2斤,現在106斤了。”
常順兄弟從小就不怎麽吃肉,最喜歡吃的就是花生米和拍黃瓜。
那家餐館裏沒有花生米,隻有煮花生。
我們點了煮花生、拍黃瓜和炸蘑菇。
飯館的老板娘說黃瓜沒了,一會又跟我說:“你這大主持來了,黃瓜一會就到。”
雖然在骨髓庫裏已經成功找到了配型,但常順兄弟更希望自己和女兒配型的“點”更高,據說那樣可以省一些錢。
“那時候,我就得逼著自己多吃點肉了,至少得胖20斤,才能夠標準吧。”
常順兄弟的手機一直都攥在手裏,因為每一條微信都可能是漂在大海上的一塊浮木。
他需要更多的浮木,把女兒的命從深海裏拉出來,讓她透口氣,讓她活下去。
他點開新的好友添加,點開新的紅包,10塊錢。
他習慣性地回一句“謝謝您”。
對方問孩子的情況怎麽樣了,還需要多少錢,挺多問題。
“每個問題還是盡量回答,我怕人家覺得我是騙子,也覺得該感謝。”
大概5分鍾的時間,他一直在回答對方的問題,對方發了10塊錢的紅包。
是的,我在算賬,我很俗。
我說兄弟,你還是發個朋友圈,告訴大家不能一一回複,但表示感謝,孩子的情況也簡單說說。
他想了想,說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