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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使時代(2)

  旁觀者的反應分為兩類:一部分人極力忍住嘔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則抑製不住開始咽口水,這是在看到別人享用他感覺中的美味時的一種自然條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麽。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後開始吃鬆針,他咀嚼的聲音立刻發生了變化,一道墨綠色的汁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他含著滿嘴的鬆針和青草,高興地對依塔說了句什麽。


  “卡多說這裏的草和樹葉比桑比亞的味道好。”依塔解釋說,“由於盲目引進高汙染的工業,桑比亞已經成了西方的垃圾傾倒場,那裏的環境汙染比這裏要嚴重得多。”


  在眾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葉和鬆針,他滿意地抹去嘴角的綠色汁液,笑著對依塔點點頭,顯然是在感謝這頓美味的午餐。


  用後來一位記者的描述,會議大廳陷入“地獄般的寂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寂靜才被主席顫抖的聲音打破。


  “這麽說,依塔博士,這就是您代表桑比亞國提交生物安全理事會審查的研究成果了?”


  依塔鎮靜地點點頭:“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換一個思考方向:我們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來改造農作物,為什麽不能用它來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說這個桑比亞孩子,他的消化係統經過了重新編程,使他的食物範圍大大擴展。對於這樣的新人類,農作物完全可以改種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讓我們頭疼的瘋長的野草對他們來說就是萬傾良田。即使是種植傳統作物,他們從土地中收獲的糧食也要比我們多十倍,比如對於小麥來說,麥秸稈甚至根係他們都能食用。糧食對於他們,將真的如空氣和陽光一樣隨手可得了。”


  各國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圓桌旁,把陰沉的目光聚焦到依塔身上,依塔坦然地承受著這些目光,平靜地說:“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聯合國轉達魯維加總統的話:桑比亞已準備好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從呆立的狀態中恢複過來,撐著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虛弱得站立不穩似的,他兩眼平視前方說:“您剛才好像說過,這孩子十二歲?”


  依塔點點頭。


  “這麽說,你們十二年前就對人類基因重新編程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編程是使用基因匯編語言進行的,半年後,編程工具改用麵向過程的高級語言‘BASIC ’。至於卡多,是用麵向對象的‘伊甸園 ’編程,這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我們從食草動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係統的函數和子模塊,去掉了反芻部分,經過優化和組合後植入人類的受精卵的基因編碼中,但其中有許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強度和腸道蠕動方式等,沒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碼,純粹是我們自行編製開發的。”


  “依塔博士,我們最後想知道,在桑比亞,經過重新編程的人類有多少?”


  “卡多這一批隻有不到一百人,因為我們對麵向對象的編程方式還沒有十分把握。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隻要是十五年前那兩批,使用宏匯編語言和‘生命BASIC’編程的受精卵共有兩萬一千零四十三個,其中兩萬零八百一十六個成活並正常分娩。”


  嘩啦一聲,上屆諾貝爾生物學獎獲得者,法國生物學家弗朗西絲女士暈倒了。她旁邊的另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德國生理學家,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臉色發紫呼吸急促,正閉著眼從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隻有美國代表很鎮靜,他指著依塔,轉身對那個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說:“逮捕他。”

  他說得很平靜,像是朝人借個火兒,看到那個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靜的薄紗立刻被摧毀了,如火山爆發般咆哮起來:“聽到了嗎?逮捕他!別管什麽轄免權,那是對人的,不是對魔鬼!”


  主席站起身,試圖使美國代表平靜下來,然後轉向依塔,眼裏含著悲憤的淚水說:“博士,您和您的國家可以違反聯合國生物安全條約的最高禁令,對人類基因進行重新編程,但你們不該如此猖狂,竟到這個神聖的地方來向全人類的臉上潑糞!你們違反了第一倫理,你們抽掉了人類文明的基石!”


  “人類文明的基石是有飯吃,桑比亞人隻是想吃飽飯。”依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緩慢語調說。


  “好了,我們還是散會吧。”美國代表對主席一揮手說,這時他真的平靜下來了,“其實大家早就預料到這事遲早會發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們該去做什麽了,至少美國知道,我們要趕快去做了!”說完他匆匆而去。


  會議大廳中人們相繼走散,最後隻剩下依塔和卡多,還有那個警察。依塔摟著卡多的雙肩向門口走去,警察陰沉地盯著孩子的背影,一手摸著屁股上的短管左輪低聲說:“真該崩了這個小怪物。”


  消息傳出,舉世震驚。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體上都出現了依塔和卡多的圖像和照片。依塔用枯枝般的雙臂把卡多緊緊摟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軀上,眼睛總是看著地麵,而那個黑孩子則強壯剽悍,兩眼放光,與依塔形成鮮明對比。兩人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黑色構圖,真是活脫脫的一對魔鬼。


  在以後桑比亞代表團逗留美國的兩天裏,世界各國要求就地逮捕他們的呼聲日益高漲,聯合國大廈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議遊行隊伍。社會上對桑比亞代表團,特別是依塔和卡多兩人的人身威脅層出不窮,但美國政府表現得十分克製,隻宣布將代表團驅逐出境。


  這兩天,依塔不分晝夜地緊緊摟著小卡多,在公共場合他的眼睛總是看著地麵。但正如有記者描述,他有著“魔鬼的靈敏”,周圍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把孩子護到身後,並抬頭凝視著異常出現的方向。他的眼窩很深,整個眼睛都隱沒於黑暗中。活脫脫的魔鬼!

  桑比亞政府提出用專機接代表團回國,但美國政府不準桑比亞的飛機入境,別國又不肯租給他們飛機,隻好乘歐洲的一架客機。為了安全,桑比亞政府買下了一等艙的全部機票。


  當桑比亞代表團登上飛機,依塔摟著卡多首先走進空蕩蕩的一等艙時,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摟著卡多的手放鬆了些。在他們登機時,空中小姐表現出遇到魔鬼時理所當然的反應:滿臉恐懼地避得遠遠的,隻有一位歐洲空姐勇敢地領著他們進一等艙。這位金發碧眼的姑娘美麗動人,臉上露著真誠的微笑,溫暖了桑比亞人那已涼透了的心。在走出機艙前,她雙手合十,用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東方禮儀向孩子默默祝福,一時讓旁邊的桑比亞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然後,她掏出手槍,緊貼孩子的頭部開了兩槍。


  與後來的傳說不同,黛麗絲絕對不是美國政府或其它什麽國家派來的殺手,她的謀殺完全是個人行為。事實上,在桑比亞代表團留美期間,美國政府對他們是采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對付的是整個桑比亞國,這之前不想橫生枝節,但這最後一擊實在是防不勝防。班機上的空姐們都配有反劫機手槍,發射不會破壞機艙的橡木彈頭,一般來說被擊中後不會致命,但黛麗絲是貼著孩子的兩眼開槍的。

  “我沒有殺人,哈哈,我沒有殺人!哈哈哈!”黛麗絲開槍後揮著沾滿鮮血的雙手歇斯底裏地歡呼著。


  依塔抱著卡多的屍體,眼睛仍看著地麵,一直等到黛麗絲安靜下來。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裏,用瘋狂的目光盯著依塔,一時間機艙裏死一般寂靜,隻有孩子頭部流出鮮血的汩汩聲。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孫子,一個能吃飽飯的孩子。”


  黛麗絲在法庭上被判無罪,很快被媒體炒成捍衛人類尊嚴的英雄。


  桑比亞代表團回國後的第二天,聯合國向桑比亞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交出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相應的技術人員,交出所有經過重新編程的個體,銷毀所有基因工程設施,該國元首到特別法庭同其他主犯和從犯一起接受審判。


  現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稱為“個體”。


  桑比亞國拒絕了最後通牒,於是,為了維護人類神聖的第一倫理,文明世界向非洲開始了二十一世紀的十字軍東征。


  下篇

  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這不是那兩萬個等待接收的“個體”,而是一支準備發起攻擊的陸軍部隊。他們隊形整齊地推進著,菲利克斯放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亞軍隊像黑色的地毯一樣漸漸覆蓋了平原。他再次舉起望遠鏡,看到陣線在加快速度,已衝到海邊的桑比亞步兵陣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白色的東西,那一片白色急劇地抖動著,激起了高高的塵埃,艦隊的人們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桑比亞士兵都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在一片塵埃之上,飛人升到空中,遮住了初升的太陽。


  “您能不能停一會兒,我看著很累,您這麽來回走了有一個多小時了。”布萊爾艦長說。


  菲利克斯將軍仍然以軍人標準的步伐來回踱著:“在西點,這是教官懲罰學生的辦法之一:讓他在操場的一角來回走幾個小時。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這種懲罰,隻要在這時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這麽說,您在西點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我在安納波利斯海校卻很討人喜歡,那裏也有這種懲罰,我一次也沒受過,倒是在高年級時,我常用它來治那些剛進校的毛毛頭。”


  “世界任何一所軍校都不喜歡愛思考的人,安納波利斯不喜歡,西點不喜歡,聖西爾和伏龍芝都不喜歡。”


  “是的,思考,特別是像您那樣思考,對我是件很累的事。不過,我不認為這場戰爭有很多可以思考的東西。”


  對桑比亞的“外科手術”已持續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飛機狂轟濫炸,從艦載機上的激光智能炸彈攻擊到從阿森鬆島飛來的大型轟炸機的地毯式轟炸,還有巡洋艦和驅逐艦上大口徑艦炮日夜不停的轟擊,這個非洲窮國實在剩不下什麽了。他們那隻有二十幾架老式米格機的空軍和隻有幾艘俄製巡邏艇的的海軍,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發射的巡航導彈在半小時內毀滅,而桑比亞陸軍的二百多輛老式坦克和裝甲車也在隨後的兩三天內被來自空中的打擊消滅幹淨。


  隨後,攻擊轉向了桑比亞境內所有的車輛、道路和橋梁,而摧毀這些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現在,桑比亞國已被打回到石器時代。


  參加攻擊的三個航母戰鬥群已撤走了兩個,隻留下林肯號戰鬥群完成“第一倫理”行動最後的使命。除了林肯號航母外,戰鬥群還包括一艘貝爾納普級巡洋艦、兩艘斯普魯恩斯級驅逐艦、一艘孔茲級驅逐艦、兩艘諾克斯級護衛艦、兩艘佩裏級護衛艦、一艘威奇塔級補給艦,還有三艘看不見的“鯡魚”級攻擊潛艇。

  菲利克斯將軍突然從踱步中站住,看著布萊爾艦長,艦長很不舒服地想:這人確實像個學者,而且是神經衰弱的那種。


  “我還是認為我們離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說。


  “這樣我們可以向桑比亞人更有力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擔心什麽。”艦長揮著雪茄說。


  艦隊,特別是林肯號確實能顯示其存在。它是尼米茲級航母的第5 艘,於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萬噸,全長三百多米,有二十層樓高,是一座帶來死亡的海上鋼鐵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著踱起步來:“艦長,您清楚我的觀點,我對現代化戰爭中航空母艦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慮。在我的感覺中,航母總像是一隻漂浮在海上的薄殼大雞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參聯會和軍備聽證會上,我是一貫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現在,桑比亞軍隊擁有射程最遠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擊炮了,如果有,它也隻能藏在地窖裏,拉出來十分鍾內就會被摧毀……事實上,我也覺得這是一場無聊的戰爭,軍隊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紀後期的幾場戰爭,都沒有造就出像巴頓、麥克阿瑟、艾森豪威爾的英雄,因為敵手太弱了,這次也一樣。”


  這時,一名參謀遞給菲利克斯一份電報,他看後喜上眉梢,這幾乎是攻擊開始後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來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桑比亞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條件,他們將很快交出桑比亞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基因工程師,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編程的個體,在這一切都完成後,元首將本人將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電報遞給布萊爾。


  布萊爾看都沒看就把電報扔到海圖桌上:“我說過這是一場乏味的戰爭。”


  兩位將軍透過他們所在的航母塔島上的艦長室寬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軍陸戰隊的直升機從海岸方向飛來,降落到林肯號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幾人從直升機上走下來,並在周圍陸戰隊員的槍口下低頭向塔島走來。依塔走在最前麵,他仍穿著那身民族服裝,像一根披著一塊大布的老樹枝。


  過了一會兒,這一行人走進塔島,進入艦長室。除了依塔仍兩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來。如果隻看四周,這裏仿佛就是一間歐洲莊園的豪華餐廳,有著猩紅色的地毯,華麗的鑲木四壁上刻著浮雕,掛著反映艦長趣味的大幅現代派油畫。但抬頭一看,就會發現天花板是由錯綜複雜的管道組成的,這同周圍形成了奇特的對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艦載飛機在不間斷地呼嘯著起降。


  依塔博士沒有抬頭,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彎了一下腰,用虛弱的聲音緩緩說:“尊敬的將軍,我帶來了桑比亞國真誠的敬意,您率領的艦隊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們膽寒,我們屈服認罪。”


  菲利克斯將軍說:“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們在做什麽。”


  “我們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麵前我們跪下,我們認罪,但將軍,人要是餓得厲害,就顧不得什麽廉恥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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