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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光榮與夢想(3)

  其實,人們對萊麗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體炒作的結果。萊麗的優秀隻是相對的,即使她超常發揮,實力也比美國隊相差很遠。但薩裏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軍,而與其它項目相比,停止幾年訓練對一個射擊運動員的影響相對要小一些。雖然美國是世界射擊運動強國,在薩裏的男子飛碟射擊項目上也實力雄厚,曾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破飛碟雙向射擊世界紀錄。但自從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奧運會上取得該項目的銅牌後,水平就停滯不前。這次參賽的選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負於薩裏,隻拿到銅牌。所以,西亞共和國有很大希望能拿到這一塊金牌,這將給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下午帶來一個高潮。


  前往射擊比賽場的最後一段路,薩裏是被西亞人高抬著走過的,西亞代表團的運動員們在周圍向他歡呼,這時他已經成了他們的神明,周圍簇擁的攝像記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這情景,如果這時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認為西亞已取得了整個奧運動會的勝利。在亞洲大陸遙遠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的三千萬國民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等待著他們帷一的英雄帶給他們最後的安慰。但薩裏一直很平靜,麵無表情。


  在射擊比賽場的入口處,克雷爾鄭重地對剛剛被放下來的薩裏說:“你當然知道這場比賽的意義,如果我們至少拿到一塊金牌,並由此為戰後的國家爭得一點權利,那麽這場虛擬戰爭對西亞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薩裏點點頭,冷冷地說:“所以,我向國家提出參賽的條件是理所當然的:我要五百萬美元。”


  薩裏的話像一盆冰水,把圍繞著他的熱情一下子澆滅了,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薩裏,你瘋了嗎?”克雷爾低聲問。


  “我很正常,與我給國家帶來的利益相比,我要的並不多。這筆錢隻是為了我今後能到一個喜歡的地方安靜地渡過後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後,國家會考慮給予獎勵的。”


  “克雷爾先生,您真的認為這個即將消失的國家還有什麽信譽可言嗎?不,我現在就要,否則拒絕比賽。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後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賽則同樣會成為拒絕為獨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後者在西方更值錢。”


  薩裏與克雷爾長時間地對視著,後者終於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請等一下。”然後他擠出人群,遠遠地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來。


  “薩裏,你這是叛國!”西亞代表團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親是為國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中陣亡,那時我才八歲,我和母親隻從政府那裏拿到一千二百西亞元的撫恤金,之後物價飛漲,那點兒錢還不夠我們吃兩個星期的飽飯。”薩裏從肩取下其他西亞運動員為他披上的國旗,抓在手中大聲質問:“國家?國家是什麽?如果是一塊麵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間房子能為我們擋住風雨嗎?!西亞的有錢人早就跑到國外躲避戰火了,隻剩下我們這些窮鬼還在政府編織的愛國主義神話裏等死!”


  這時,克雷爾已經打完了電話,他擠進人群來到薩裏麵前:“我已經請示過了,薩裏,你是在盡一個西亞公民應盡的業務,政府不能付你這筆錢。”

  “很好。”薩裏點點頭,把國旗塞到克雷爾懷裏。


  “電話一直打到總統那裏,他說,如果一個國家隻有雇傭軍才為它戰鬥,那它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薩裏沒再說什麽,轉身走去,興奮的記者們跟著他蜂湧而去。


  以手捧國旗的克雷爾為中心,西亞代表團長時間默立著,仿佛在為什麽默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射擊場內響起了槍聲,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奧運曆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這槍聲使西亞人漸漸回到現實,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剛才跟隨薩裏的大群記者也跑了回來,把幾百個鏡頭一起對準了這個人。


  威弟婭.辛妮,將參加一小時後開始的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項目:女子馬拉鬆。


  記者們知道辛妮是啞巴,誰都不提問,隻是互相低聲說著什麽,像在觀看一個沒見過的小動物。在人群和鏡頭的包圍中,這個黑瘦的西亞女孩兒恐懼地睜大雙眼,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像一隻被一群獵犬逼到牆角的小鹿。幸好克雷爾拉起她擠出重圍,登上了開往主體育場的汽車。


  他們很快到達了奧林匹克體育場,這裏將在傍晚舉行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閉幕式,也是馬拉鬆的起點和終點。下車後,他們立刻被更多的記者包圍了,辛妮顯得更加恐懼和不安,緊緊靠在克雷爾身上,克雷爾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帶著辛妮走進一間空著的運動員休息室,把幾乎令她精神崩潰的喧鬧關在外麵。


  克雷爾拿了一紙杯水走到驚魂未定的辛妮麵前,在她眼前張開緊攥著的另一隻手,辛妮看到掌心上放著一片白色的藥片,她盯著藥片看了幾秒鍾,又驚恐地看看克雷爾,搖搖頭。


  “吃了。”克雷爾以不可抗拒的口氣說,又放緩聲音:“相信我,沒有關係的。”


  辛妮猶豫地拿起藥片放進嘴裏,嚐到了酸酸的味道,她接過克雷爾遞過來的水,把藥片送了下去。幾秒鍾後,休息室的門輕輕開了,克雷爾猛地回頭,看到一個身材愧梧的身影,他盯著那人看了半天,才吃驚地認出了他。


  來人是韋斯特將軍,在開幕式上點燃聖火的人,已對西亞共和國做好攻擊準備的五十萬大軍的統帥。這時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雙手捧著一個紙盒子。


  “請您出去。”克雷爾怒視著他說。


  “我想同辛妮談談。”


  “她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英語。”


  “您可以為我翻譯,謝謝。”將軍對克雷爾微微躬身,他那凝重的聲音裏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我說過請您出去!”克雷爾說著把辛妮擋在身後。


  將軍沒有回答,用一支有力的手臂輕輕地把克雷爾拔開,蹲在辛妮前麵脫下了她的一隻運動鞋。


  “您要幹什麽?!”克雷爾喊道。


  將軍站起身,把那隻運動鞋舉到克雷爾麵前:“這是剛在北京的運動商店裏買的吧?穿這樣非定做的新鞋跑馬拉鬆,不到二十公裏腳就會打泡。”說完他又蹲下身,把辛妮的另一隻鞋了脫下來,一揮手把兩隻鞋都扔出去,然後他拿起放在旁邊的紙盒打開來,露出一雙雪白的運動鞋,他把那雙鞋捧到辛妮麵前:“孩子,這是我個人送給你的禮物,是耐克公司的一個特別車間為你定做的,那個車間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馬拉鬆鞋。”

  克雷爾這時想起來了,三天前的晚上,有兩個自稱是耐克公司技師的人來到奧運村辛妮的房間,用三維掃描儀為她掃描腳模。他看得出這確實是一雙頂級的馬拉鬆鞋,定做這樣一雙鞋的價格至少要上萬美元。


  將軍開始給辛妮穿鞋:“馬拉鬆是一項很美的運動,我也很喜歡,還是中尉的時候我曾在陸軍運動會上拿過冠軍,噢,不是馬拉鬆,是鐵人三頂。”鞋穿好後,他微笑著示意辛妮起來試試,辛妮站起來走了幾步,那鞋輕軟而富有彈性,與腳貼合極好,仿佛是她雙腳的一部分。


  將軍轉身走去,克雷爾跟著他到了門口,說:“謝謝您。”


  將軍站住,但沒有轉過身來:“說實話,我更希望叛逃的不是薩裏而是辛妮。”


  “這就不可理解了,”克雷爾說,“辛妮的成績在西亞是最好的,但在世界上排名連前二十都進不了,更別提和埃瑪比了。”


  將軍繼續走去,留下一句話:“我害怕她的眼睛。”


  馬拉鬆


  新聞媒體早就把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稱為寂靜的奧運會,辛妮看到,開幕式時廣闊而空曠的體育場現在已被由十萬人組成的人海所覆蓋,但寂靜依舊。這人海中的寂靜是最沉重的寂靜,辛妮之所以沒有在精神上被壓垮,是因為埃瑪的出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西亞共和國在模擬戰爭中的徹底失敗已成定局,薩裏的離去使西亞人在精神上也徹底垮掉了,西亞體育代表團已先於他們的國家四分五裂了。代表團中的一些有錢或有關係的官員已經不知去向,哪裏也去不了的運動員們則把自己關在奧運村公寓的房間裏,等待著命運的發落。沒有人還有精神去觀看最後一場比賽和參加閉幕式。當辛妮走向起跑點時,隻有克雷爾陪著她,在十萬人的注視下,她顯得那麽孤單弱小,像飄落在廣闊運動場中的一片小枯葉,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與她那可憐的對手相反,弗朗西絲.埃瑪是被前呼後擁著走向起跑點的,她的教練班子有五個人,包括一位著名的運動生理學家,醫療保健組由六個醫生和營養專家組成,僅負責她跑鞋和服裝的就有三個人。埃瑪現在確實已成為半人半神的名星。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有人根據世界女子馬拉鬆最好成績的增長速度預言,除去射擊和棋類等非體力競賽,馬拉鬆將是女子超過男子的第一個運動項目。這個預言在三年前的芝加哥國際馬拉鬆大賽上變為現實:埃瑪創造了超過男子的世界最好成績。對此,一些男性體育評論員酸溜溜地認為,這是男女分賽所至,在那次女子比賽的過程中風速條件明顯比男子好,如果當時斯科特(男子冠軍)與她們一同跑,一定能超過埃瑪的。這個自我安慰的神話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被打破了,男女混合跑完全程,埃瑪到達終點時把斯科特拉下了五百多米,並首次使馬拉鬆的世界最好成績降到兩小時以下,她由此成為本世紀初最為耀眼的運動明星,被稱為地球神鹿。

  這個叫埃瑪的黑人女孩兒一直是辛妮心中的太陽,在自己那幾件可憐的財產中,她最珍愛的是一本破舊的剪貼薄,裏麵收集著她從舊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上百張埃瑪的照片,她在難民營的窄小的上鋪旁邊,貼著一張大大的埃瑪的彩色運動照,那是一本掛曆中的一張。辛妮去年在貨攤上看到了那本掛曆,但她買不起,就等著別人買,她跟蹤了一個買主,看著那個雜貨店主把新掛曆掛到櫃台邊的牆上。埃瑪的照片在三月那張,辛妮就渴望地等了三個月,她常常跑到雜貨店去,趁人不注意掀開前麵的畫頁看一眼埃瑪那張,在四月一日清晨,她終於從店主那裏得到了那張已成為廢頁的掛曆,那是她最高興的一天。現在,在起跑點上,辛妮偷偷打量著距自己幾米遠處的對手,這時體育場和人海都已在辛妮的眼中隱去,隻有埃瑪在那裏,辛妮覺得她周圍有一個無形的光暈,她在光暈中呼吸著世外的空氣,沐浴著世外的陽光,塵世的灰塵一粒都落不到她身上。


  這時,克雷爾輕輕一推使辛妮警醒過來,他低聲說:“別被她嚇住,她沒你想象的那麽可怕,我觀察過,她的心理素質很差。”聽到這話,辛妮轉過臉瞪大眼睛看著他,克雷爾讀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曾和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競賽並戰勝了他們,但這又怎麽樣?那一次她沒有任何壓力,但這次不同,這是一次她絕對不能失敗的比賽!”他斜著瞟了埃瑪一眼,聲音又壓低了些,“她肯定要采取先發製人的戰術,起跑後達到最高速度,企圖在前十公裏甩開你,記住,一開始就咬住她,讓她在領跑中消耗,隻要在前二十公裏跟住她,她的精神就會崩潰!”


  辛妮恐慌地搖搖頭。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藥會幫助你!那是一種任何藥檢都檢測不出的藥,像核燃料一樣強有力,難道你沒有感覺出來嗎?你已經是世界冠軍了孩子!”


  這時,辛妮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通過奔跑來釋放某種東西的強烈欲望。她又看了一眼埃瑪,後者已做完了辛妮從未見過的冗長而專業的準備活動,與她並肩站在起跑線後麵,埃瑪一直高傲地昂著頭,從未向辛妮這邊看過一眼,仿佛她並不存在一樣。


  發令槍終於響了,辛妮和埃瑪並排跑了出去,開始以穩定的速度繞場一周。她們所到之處,觀眾都站了起來,在看台上形成一道洶湧的人浪,人群站起的聲音像遠方沉悶的滾雷,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人們默默地看著她們跑過。


  在以往的訓練中,每次起跑後辛妮總是感到一種安寧,仿佛她跑起來後就暫時離開了這個冷酷的世界,進入了自己的時空,那裏是她的樂園。但這次,她的心中卻充滿了焦慮,她渴望盡快跑完這一圈,進入體育場外的世界,她渴望盡快到達一個地方,那裏有她想要的東西,一種叫GMH—6的藥。


  她奔跑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中,空氣中有剌鼻的藥味,但她知道,醫院裏已經沒有多少藥能給病人了,走廊邊靠牆坐著和躺著許多無助的病人,他們的呻吟聲在她耳中轉瞬即逝。媽媽躺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同樣昏暗的病房中,在病床肮髒的床單上她的皮膚白得剌眼,這是一種瀕死的白色,就在這白皮膚上正有點點血珠滲出,護士已懶得去擦,媽媽周圍的床單濕了殷紅的一圈。這是最近有很多人患上的怪病,據說是由於最近那次轟炸中一種含鈾的炸彈引起的。剛才,醫生對辛妮說媽媽沒救了,即使醫院有那種藥,也隻是再維持幾天而已。辛妮在醫生麵前拚命地比劃著,問現在哪裏還有那種藥,醫生費了很大勁兒才搞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種聯合國救援機構的醫生們最近帶來的藥,也許在市郊的救援基地有。辛妮從自己的書包中抓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一起伸到醫生麵前,她那雙大眼睛中透出的燃燒的焦慮和渴望讓醫生歎了口氣,那是西歐的新藥,連正式名字都沒有,隻有一個代號。算了吧孩子,那藥不是給你們這樣的窮人用的,其實,餓死和病死有什麽區別?好好,我給你寫……

  辛妮跑出了醫院的大門,好高好宏偉的大門啊,門的上方燃著聖火,像天國的明燈。她記得三天前自己曾跟隨著國旗通過這道大門,現在,祖國的運動員方陣在哪兒?現在引導她的不是國旗,是埃瑪,她心中的神。正如克雷爾所料,一出大門,埃瑪開始迅速加速,她像一片輕盈的黑羽毛,被辛妮感覺不到的強風吹送著,她那雙修長的腿仿佛不是在推動自己奔跑,而隻是抓住地麵避免自己飛到空中。辛妮努力地跟上埃瑪,她必須跟上,她自己的兩腳在驅動著媽媽的生命之輪。這是首都的大街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寬闊了?旁邊有華麗的高樓和綠色的草坪,但卻沒有彈坑。路的兩邊人山人海,那些人整潔白淨,顯然都是些能吃飽飯的人。她想搭上一輛車,但這一天戒嚴,說是有空襲,路上幾乎沒有車,好象隻有那輛在埃瑪前麵時隱時現的引導車,可以看到上麵對著她們的幾台攝像機。辛妮的意識深處知道自己不能搭那輛車,原因……很清楚,她已經到過那裏了,她已經跑到聯合國救援基地了,在一幢白房子裏,她給那些醫生們看那張寫著藥名的紙,噢,不,一名會講西亞語的醫生對她說,不,這種藥不屬於救援品,你需要買的,哦,你當然買不起,我都買不起。那麽,埃瑪你還跑什麽?我得不到那藥了,媽媽……當然,我們要跑下去的,要快些回到媽媽那裏,讓她再最後看我一眼,讓我再最後看她一眼。想到這裏辛妮心裏焦慮的火又燒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加速了,趕上了埃瑪,幾乎要超過她了——讓她在領跑中消耗!辛妮想起了克雷爾的囑附,又減速跟到埃瑪身後。埃瑪覺察到辛妮的舉動,立刻開始了第二輪加速,她們已經跑出了五公裏,這個西亞毛孩子還沒有被甩掉,埃瑪有些惱怒了,地球神鹿顯示出瘋狂的一麵,像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辛妮前麵燃燒。辛妮也跟著加速,她必須跟上埃瑪,她希望埃瑪再快些,她想媽媽……啊,不對,路不對,埃瑪這是要去哪裏?前方遠處那根剌入天空的巨針是什麽?電視塔?首都的電視塔好象早就被炸塌了。但不管去哪裏,她要跟著埃瑪,跟著她心中的神……她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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