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羽音鳴5
齊風徹底怔住，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隻知道，那夢中曾有過的無邊無際的懊悔，他，再也不想體會一次了。
“留下笛子，你滾吧。”這是賀雲浮最後對齊風說的話。
齊風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
他看不到賀雲浮的表情。他卻覺得，那正背對著他，站立得如此筆直的少年，是在哭泣。
天光，在一瞬間，就被黑夜完全的，吞噬掉了。
長安霧霾，遮天蔽日。
諦聽閣裏，陳遊介看看杯中的酒，禁不住長歎一聲：“這麽黑，真是無趣啊。”
正在艱難的清點著貨物的明胤以為自家老板終於感受到一絲絲自己的苦楚了，趕緊提要求：“多點幾盞燈吧？”
陳遊介卻好像徹底沒聽到他的要求一般，自顧自的嘀咕：“怎麽好像沒有了太陽照著，這酒的味道都差了許多？”
明胤無奈的，耷拉下了肩膀。就知道，指望他這個黑心老板體察民情，是沒指望的。
突然，他想起來了：“那個鶴骨笛已經不見好多天了，你都不找找嗎？”
陳遊介，望望窗外那如同夜色般濃黑的天光，皺了皺眉：“是啊，是得找找了。不過……也許，是找不回來了……”
“找不回來了？”明胤可是記得，他這個老板，對自己一絲一毫的經濟損失，都是會錙銖必較的，怎麽今天，竟然是這番口氣？
“因為，它有它，必須要做的事情了。”陳遊介仰望著那渾濁的天空，淡淡的一笑。
天空中重重的霧霾，在尋常人的眼中，隻不過是暗沉的黑色濃雲。而在真正的術者的眼中，卻是一團團正在糾集的惡靈。失去了太陽帶來的純陽正氣的鎮壓，那些潛伏在京城地麵上蠢蠢欲動的惡靈們，正在一群群的集結在一起，試圖吞噬京城中，那蓬勃的生氣。他們，要將這繁華富麗的京城，變成一座死城！
賀雲浮握著那隻鶴骨笛，靜悄悄的懸在七重浮屠之上。這裏，是全京城霧霾最重的地方，而他，曾經的鶴精，現在的鶴骨笛之靈，要做的事情就是，滌蕩霧霾，驅散妖氣！
笛，古人謂“蕩滌之聲”，故笛子原名為“滌”。它的能力，就正是振聾發聵，滌蕩妖氣！
將骨笛送至唇邊，緩緩的，那一曲《雲鶴追》從他的唇邊，流淌開來！
這一曲，並非是普通的樂曲，而是可以鎮妖邪，祛百鬼的無上妙音！
隨著樂曲的逐漸變幻，升高，那些原本紋絲不透的濃雲，仿佛被一隻雪白的仙鶴撕開了一道裂口一般，漸漸的變得稀薄起來。
樂曲聲在流轉滌蕩，而那些濃雲聚集的速度，卻更快！賀雲浮好不容易才驅散開一片，可是，它們又迅速的翻滾聚集起來！
而且，不光是聚集，那最濃黑汙濁的一片，已經開始漸漸聚集出了隱約的……人形！~
賀雲浮心中更急，吹奏的速度越來越快。可是，那個人形依然在他的麵前，逐漸成形。當那個形狀最後凝聚起來的時候，賀雲浮看到的，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娃娃。如果忽視他灰黑的麵色的話，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個非常可愛的，圓眼睛，雙下巴，全身都圓滾滾的可愛娃娃。隻是，這個娃娃，卻是目光中滿是怒氣。
“為什麽……要殺了我……為什麽……不要我？”
嬰靈！這是嬰靈！
每次戰亂，最先被犧牲的，總是這些無辜的孩子！
巨大的嬰靈在不斷膨脹著身軀，遮蔽著原本透徹的天空。凝視著那越來越膨脹的身軀，賀雲浮的神色，也越發沉重。那首《雲鶴追》他已經將前半闕吹奏了數遍，可是，除了能讓那嬰靈膨脹的速度稍稍放緩外，看不到什麽直接的作用。
如果……不是這幾個月來，疏於修煉，卻將力量耗費在了維持幻術來複仇的話，說不定……一個聲音在細聲低語。心緒，驟然一亂，手底的音節，頓時亂了一拍。麵前的嬰靈，立刻覺察到了他的變化，再次的，更加睜大了雙眼。
那籠罩著灰蒙蒙的霧氣的雙眸裏，蕩漾著水汽，嬰靈雖然是惡靈，可是，此時他的麵容，卻是如此的懵懂無辜。
維持著吹奏的節奏，賀雲浮緊緊注視著嬰靈下一步的舉動。
卻隻見他的嘴角慢慢的蕩漾起一抹笑容，低低的笑聲一點點濺落：“真……好聽……媽媽……哄寶寶睡覺……”那含混不清的聲音中，那股久違的思念之情，不知不覺的，包圍在賀雲浮的身旁。
嬰靈，其實隻是在無意識的破壞，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造成多麽大的傷害。
心中的那些說不清楚的情緒，彌漫得更加分明了。
剛才還睜大了霧蒙蒙雙眼的嬰靈，此時卻仿佛是孩童在依戀著母親的雙手一般，伸著胖乎乎的手指，一點點的朝賀雲浮，靠近。
那濃黑的霧霾凝聚成的渾圓的指尖，一點點的，一寸寸的，距離賀雲浮越來越近。
這是危險！
危險！
可是，明明心底的警鈴聲已經如此響亮，可是，賀雲浮，卻不想避開。因為，這是孩子，在對母親伸展出來的，信任的遮挽。他，不想讓他落空。
突然，賀雲浮隻覺得手中的笛子，竟然脫手而出！
再定睛看去的時候，一隻麵目猙獰的惡鬼，正牢牢地抓住了那隻笛子！
鶴骨笛是重要的法器，如果丟失，他將無法再……
賀雲浮心中大震，急忙念出雷火招來的咒文。
可是，在這濃雲遮天蔽日的時刻，那一抹稍縱即逝的雷火，能有多大作用，賀雲浮，真的沒有信！那惡鬼偷襲得手，正得意，猝不及防間，被雷火擊中，手指一鬆，那隻鶴骨笛已經“嗖”的朝地麵墜去！
賀雲浮急忙朝地麵掠去，可是，那濃黑的巨大嬰靈卻立時遮擋在了他的麵前。
怎麽辦！失去了重要的法器，隻怕……今天是凶多吉少！剛才，自己為什麽會一時心軟，竟然任由他靠近？明明，信任根本就是……就是不應該存在的東西！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心底的這句咆哮，遠遠的，竟然在那看不清的濃雲之下，傳來了……《雲鶴追》的樂曲聲！怎麽回事？！隻是，雖然是一樣的樂曲，吹奏之人不再由樂曲中灌注滌蕩惡靈的法力，這剛才還能退敵的一曲，此時卻絲毫沒有了剛才的威懾之力。
聽著那首曲子，賀雲浮急忙朝地麵掠去。嬰靈的阻擋讓他左衝右突，而在這仿佛變得無限漫長的時間中，一個推測，慢慢的清晰的，浮現在他的腦海。
不！不可能的！那個懦夫怎麽可能在這樣的時刻，跑出來？隻怕，他隻會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
可是……知道這《雲鶴追》上闋一曲的人，除了……他想不到其他人。
終於，腳底傳來了清晰的觸感。賀雲浮落在了地麵上，濃黑的霧霾，讓他幾乎連伸手的咫尺之間都無法看清。可是，那一曲，依然如此執拗的傳來。隻不過，比起最開始時候，樂曲的流暢婉轉，此時，樂音竟然已經開始斷斷續續……
糟糕！霧霾中有瘴氣！
雖然由於他的壓製，瘴氣並未四散開來，可是，如果長久的置身在這濃稠的霧霾中，普通人很快就會……
賀雲浮加快了腳底的步伐，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直衝了過去。
終於，那個身影一點點的，現出了身形。
是齊風。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灰暗，可是，他依然在執著的，吹奏者那一曲《雲鶴追》，明明由普通人吹奏絕不會產生什麽效果的樂曲，卻在他執著的努力下，依然將那濃黑逼退了數尺。
在覺察到賀雲浮的出現時，齊風的臉上，頓時現出了毫不掩飾的笑容。他停下了笛聲：“還好，你沒有事。”
賀雲浮覺得心裏很不舒服，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在迅速的膨脹著，他劈手就從齊風的手中奪走了那隻笛子，惡狠狠的道：“又到這裏來給我添什麽亂？！給我滾！”
“你是在用你的法力，滌蕩京城的惡鬼嗎？我也可以幫你的，你剛才也看到了，我的笛聲也可以……”齊風的話語，戛然而止。賀雲浮已經頭也不回的，朝霧靄中飛去。
“為什麽，你不吹奏《雲鶴追》的下闋？如果上闋能滌蕩百鬼，那麽下闋一定……”齊風急忙追問。在他看到京城滿天的霧靄的時候，就已經隱隱覺察到了這不是普通的天象。而那猶如迷宮裏為了引導真相而留下的金色絲線般的笛聲，卻將他引到了這七層浮屠之下。
他將染血的手指，背在了身後，他不想告訴賀雲浮，他是怎麽樣壓抑著驚懼，從一隻麵目猙獰的惡鬼手中，奪走了這隻笛子。因為他知道，這是屬於賀雲浮的重要的法器。
而此時，看起來他還是幫不上任何忙。他隻能，把盤旋在心底好久的疑問，和盤托出。
賀雲浮曾說過，這首《雲鶴追》有上下兩闕，上闋溫柔婉轉，下闋慷慨激昂。可是，從剛才開始，賀雲浮所吹奏的，一直是上闋，可是，那應該更能祛除百鬼惡靈的下闋，卻始終沒有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