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一)虛境誌 1
明明已經是入秋的天氣,可夏末的暑氣卻並未如期褪去,即使是猶如蝴蝶般最愛穿行在長安東西兩市的少女們,此時也都偃旗息鼓的消失了蹤影。
陳遊介坐在諦聽閣古董店後堂,透過那隔斷的菱紗屏風,懶懶的任由明胤照應著店麵裏的生意。
“要不要幹脆把店門關了,在蕉葉下睡個覺呢?”伸了個懶腰,他睡眼朦朧的想。
不遠處,鈴蟲聲正一聲接著一聲的,從庭院池塘邊蕩漾過來,織成了長安初秋裏最無處不在的酩酊音節。
陳遊介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正準備找個舒適的角度斜倚下來,卻突然聽到內室傳來一種難以名狀的聲音。
“那個屋子……火齊鏡!”陳遊介的眼神,在瞬間就已經徹底變幻了溫度。
在幽暗的內室中,一麵巨大的銅鏡在昏暗中卻兀自流轉著難以捉摸的光華。陳遊介站在鏡前,明明是咫尺的距離,可是鏡中卻是好一會兒才映照出他的身影。
這麵原本應該靜悄悄的古鏡,此時居然在震蕩著,發出低沉卻又不容錯認的“嗡嗡嗡”的聲音。
沒有地震,沒有人進過這個房間,甚至連一隻蛇蟲鼠蟻也沒有。這個震動,來自火齊鏡自身!
腦海中瞬間得出如此結論後,陳遊介將目光,投向了鏡子。
這本該是一麵明如秋水的鏡子。可是此時,當陳遊介望過去的時候,這麵鏡子上,卻仿佛被看不見的陰霾籠罩住了一般,鏡麵變得晦暗不明,就連帶他自己在鏡中的身影,也是混沌模糊,看不分明。
陳遊介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想要擦拭掉鏡麵上那些晦暗的東西。
在他的手指即將接觸到鏡麵的時候,他的動作,突然硬生生的頓住。
因為,他看到了,鏡麵上的那些東西,在動!那些絲絲縷縷如同是春風中揮之不去的柳絮的霾影,在鏡麵上柔軟的漫卷著,飄舞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撫弄著它。然而,不過是數息,剛才還細弱如同柳絮的霾影就已經糾集成了烏雲般的一團,繼續在鏡麵上旋轉飄舞著。
隻是,比起片刻之前它柔細無力的姿態,它仿佛在這糾集中迅速的汲取了某種力量般,旋轉的軌跡瞬間變得強橫起來。仿佛在虛空中吞吐著某種力量,在不動聲色的生長,壯大!
這不是普通的汙跡,而是有著生命的“霾影”!
火齊鏡被汙穢之物侵入了,才會呈現出這樣的情形!
仿佛是被這強橫的霾影劇烈的衝擊著,原本平靜的鏡麵上居然散開了一圈圈如同水麵般激蕩的漣漪!
火齊鏡,從來就不是一麵普通的鏡子。鏡中的虛境是與現世交相輝映的世界。如果鏡中的世界遭遇陰霾,那麽長安,也會有未知的災厄降臨!
陳遊介望向窗外,此時的長安,依然在酷暑的濡濕空氣中酩酊沉睡,渾然不知危險的種子早已經悄無聲息的埋下。
必須做點什麽了。否則,無論是鏡中的虛境還是現世的長安,都將遭到無法想象的巨大危機。
陳遊介的手掌輕輕翻轉,一個精致的小木匣轉眼就出現在了他的掌心間。
在陳遊介的諦聽閣內,有著無數的奇珍異寶,可是,陳遊介從來都隻是淡然處之。可是此時此刻,他望著手中的木匣,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珍而重之的神情。
木匣被慢慢的啟開,一塊幾乎無法分辨顏色的“泥土”赫然出現在眼前。
一股蓬勃的香氣,如同是被在靜默中驟然敲響的鍾磐一般,瞬間就激蕩在了這幽暗的內室中。而從這個木匣打開的那一瞬間開始,火齊鏡的震蕩聲,在一瞬間結束了。
鏡麵上原本肆掠翻卷的霾影也似乎失去了原本的活力。
從鏡內,到鏡外,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隻有那蓬勃得近乎野性的香氣,在激蕩,在歡呼,在跳躍!
一簇不知道是從何處而來的火苗將那散發著香氣的“泥土”點燃,隨即,那原本就蓬勃曼舞的香氣,仿佛是別徹底從沉睡中喚醒,朝著鏡麵急湧而入!
那嫋嫋的煙霧,仿佛是在瞬息之間就架起了現世與虛境之間單薄又迷離的虹橋,綿延,飄舞,消散,聚合……
最終,這些香氣在鏡中的一個角落裏冉冉的聚集。隨即,仿佛是一直在歡唱的樂章,在迂回迤邐之後,最終攀爬到了最高,最激動人心的高潮處一般,原本模糊的形狀在一瞬間迅速的聚攏成形!
“不知道,幻生香在這鏡中的虛境中,究竟能幻生出什麽來呢?”陳遊介注視著依然在變幻著形狀的香氣,目光不曾稍離分毫。
因為,幻生香極其珍貴,而它的特征在於,就算是使用者,也無法控製,最終在幻生香下被幻生出來的,究竟會是什麽。
突然,一道光在原本暗淡的鏡麵上掠過,隨即,陳遊介看到了,枝葉在伸展,葉芽在喧囂,花苞在綻放!一棵巨大無朋的樹,居然在那鏡中的虛境裏,遮天蔽日,搖曳生姿!
這就是……在幻生香下,所誕生的巨樹?
“隻希望,這棵樹能夠慢慢吸收掉這虛境中的陰霾。還給長安,一片清明太平。”陳遊介喃喃,鏡中的巨樹仿佛聽到了他的祈禱,無數的枝葉紛紛揚揚的搖曳著,仿佛是在應和。
陳遊介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巨樹有靈,他是應該高興。可是,更讓他無法忽略的卻是那片霾影,不過是慢慢的縮到了鏡麵的角落處,分毫不曾消失。
“難道,還是遲了嗎?”陳遊介的目光,猛地一沉。
仿佛是在回應他此時的擔心一般。那團剛才還瑟縮成為一團的霾影,此時居然再度發生了變化!
那團混沌的霾影,仿佛是在試探著一般,伸展出細長的一縷,隨即,又伸展出另一縷。這一縷一縷的舒展開來,仿佛是一朵菊花正在悠悠然的開放。可那昏暗汙濁的色彩,卻又讓這花朵散發著讓人不舒服的詭異氣息。
難道,它是打算分散開來,包圍這棵幻生香所生出的巨樹?
鏡中的變化,在一瞬間就給了陳遊介答案!
不!那正慢慢舒展開來的,並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個人形的姿態!這霾影居然在這瞬息之間就已經積蓄了足夠的力量,蛻變成了人形。此時的霾影,不,已經不該再叫它霾影了,此時的他,已經是個開啟了靈智的蜃魅。
顯然,幻生香所幻生出的巨樹沒能遏製住他的壯大。他,依然是汲取了足夠的力量,成長了起來!
萬事萬物都需要平衡,而這個突然誕生蛻變的蜃魅,正在打破這虛境中的平衡!
陳遊介卻無法進入這虛境之中,將他扼殺!
所以他才會動用珍藏的幻生香,希望借助幻生香的力量,將一切的危機消弭於無形。可是,事情的發展,卻開始超出他原本的控製!
得到了人形的蜃魅在虛境中肆意的飛舞著,他居然掠過巨樹那碩大無朋的樹冠,試圖吞噬巨樹的生命和活力!
糟糕!如果這樣的話……虛境中的平衡瞬間就將岌岌可危!
透窗而來的風,在幽暗的室內從容的掠過。一股屬於夏日的暑氣在明明白白的告訴陳遊介――幻生香即將燃盡,要再試著催生一些別的什麽來消滅蜃魅將無法做到。
該如何是好?
陳遊介的頭腦,在急速的思考著。
此時,屬於幻生香的那最後一抹煙霧正飄飄搖搖的滲入鏡麵之中,那連接了現世和虛境的虹橋,將湮滅!
突然,一抹流光居然乘著那一道輕煙冉冉滑入了鏡麵之中。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轉機?
陳遊介想著,沒有阻止。
是什麽聲音呢?風的呼吸……海浪的波瀾……還有……鳥兒的歌唱……
睡夢中的少女抖動著睫毛,慢慢的,慢慢的睜大了雙眼。
遮天蔽日的巨大樹木,在她的頭頂籠罩著,仿佛是溫柔的為她遮擋了所有風雨的羽翼。這裏就是我所生活的,熟悉的世界嗎?怎麽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
少女有點困惑的歪著頭,海風掠過她青色的發絲,帶著潮濕的海的氣息將她溫柔的包裹。眺望著眼前一望無涯的大海,少女突然覺得,似乎眼前的煩惱,也沒有那麽要緊了。
這是南國的島嶼嗎?碧水長天,色彩斑斕的鳥羽在湛藍的晴空中不遺餘力的點綴出斑斕的翠色。
而比起海浪與晴空都更讓她震撼的,卻是麵前那一株堪稱獨木成林的巨樹。高聳的樹冠,搖曳的枝葉,那仿佛能遮蔽了日月的婆娑風姿,是猶如王者般傲然獨立的存在。這棵巨樹的巍然氣勢,幾乎讓人無法靠近,隻能退開來,遠遠的瞻仰它那絕世的風華。
我不是應該在長安東市的一家古董店裏嗎?可這裏是哪裏?
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切,反倒映襯得片刻之前的情景驟然恍惚起來。到底,哪裏才是真實的彼岸?
“你是誰?……”一個清越的呼喚聲,躍入他的耳中。
她轉頭,定睛,望著麵前的少年。
他身著單薄的衣衫,正一臉好奇的望著她。明明是少年的修長身材,可他的眉眼間,卻生生的透露出那種初生的幼獸才有的懵懂與好奇。那濕潤的瞳孔深處,蕩漾著,猶如陽光般珍貴的明亮光華。他這樣的模樣應該是很好看的,她依稀記得曾在長安的街頭看到過這樣的少年,那時候是有無數的少女都朝那少年投擲著愛慕的手帕的。可是眼前的少年卻比清吟記憶中的少年還要好看。如果這種好看就叫英俊,那麽少年無疑是他見過的最英俊的少年了。
她試探著開口:“我……我叫清吟?”為什麽會如此自然的說出自己的名字呢?麵對這樣的剔透的眼眸,這樣風華無雙的少年,是任誰也無法拒絕的吧?
“清吟……清吟……清吟……”少年將她的名字翻來覆去的念著,仿佛這兩個字是流轉光華的珠玉,在輕輕敲擊間就會發出讓人心蕩的音節。
清吟的臉,不自覺的有一瞬間的發紅,低聲喃喃:“你叫什麽呢?”
“我……的名字?”少年怔了怔:“我沒有名字。”在清吟驚訝的眸光中,他又繼續:“這個島上總是隻有我一個人,所以……我不需要名字。”
因為就算是有名字,也沒有人來呼喚那個名字。
清吟的心中看,答案猶如深邃的湖底悠悠然縈繞而上的水泡,冉冉升起。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清吟突然說。
少年的眸光,在一瞬間如同是清晨的陽光在一瞬間躍出了海麵般,躍動起來!
“真的嗎?如果你給我取名字的話,你會……呼喚我的名字嗎?”
名字的意義,從來就不是那或多或少的幾個字,而是,將你與其他人分別開來,可以隻用來呼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