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哭就哭,隨時哭
金不戮隻覺咚咚咚咚,心裏跳得很快。告訴自己:小旻想哥哥了。他一個人在這裏好可憐,還受傷了。
心裏便升起憐愛和包容。一邊轉身去試探溫旻的額頭,一邊說:“我拿了晚飯,一會兒趁熱吃。小旻為什麽臉這麽紅?有沒有難受?”
溫旻仍舊兩眼直愣愣地。握住他的手,從自己額頭上摘下來:“阿遼為什麽不來看我?一個下午我都在想你。想你是不是忘記這裏還關著個我。”
金不戮大吃一驚:小旻的手好熱。
溫旻是個涼涼的孩子。身體溫度要比一般人低一些。不至於冰手,卻有種溫涼的舒服。也不怎麽愛出汗,一直清清爽爽。
今天他手心灼熱。再加上臉發紅、眼發直,中午還冒了汗。金不戮便擔心起來:“小旻,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溫旻的手在傷口上捂了捂,便在他的要求下坐回小榻,讓他檢查。
傷口在上午明明已經止了血,現在不知道為何,裂開稍許,有新鮮的血滲出。好在周圍沒有紅腫。
金不戮趕忙為他換藥,一邊說著:“是我不好,來看你看得晚了。但我絕對沒有忘記這裏還有你在。小旻……”他突然抬起了頭,握牢溫旻的手,“你要好好養傷,也不要害怕。哥哥一定會護你周全。相信我,好不好?”
溫旻隻是直愣愣任他握著,看著他。也不怎麽說話。
以往他不這樣,心裏縱然有事,也基本不外露。金不戮還沒見過他這副傻愣愣的模樣。暗忖著:小旻曆來驕傲。這回受了傷,還關了他一天,一定是讓他不舒服了。
換好藥之後,金不戮便在桌邊收拾那一堆瓶瓶罐罐。並囑咐溫旻快些吃飯。突然,啪地一聲,兩隻手拍在了桌邊,一左一右正好框住他。
金不戮莫名其妙地轉過身,隻見溫旻撐著桌子,把手架在自己兩側,臉近在咫尺。
頓時就不敢動了。
溫旻很認真地端詳他。
金不戮自從下定決心,要把溫旻當成親弟弟來對待,內心已經平和了很多。暗暗覺得,以後無論他怎麽淘人,怎麽發壞,自己都能包容他,愛護他。
結果被他這麽一趴,再一看。隻覺得剛建好的防線頃刻崩潰。內心有五百隻野狗在衝撞,一通亂跳。真想一巴掌拍開他。
溫旻持續地打量,神情很好奇,像探究個神奇的物什。紅紅的臉,亮亮的眼。最後輕輕地問:“阿遼長得像誰?像伯父,還是像伯母?”
這是什麽問題……
金不戮心虛地回答:“像……我爹吧……”
更讓那五百隻野狗衝突與咆哮的是,溫旻伸出熱乎乎的手指,輕輕搭在他嘴唇上。像在撓癢,越撓越癢。
“這兒呢?這兒像誰?”
這個問題卻讓金不戮冷靜下來。
他抬眸,眸光也從閃爍變得清冷疏離了些:“我不是太清楚。三歲的時候,娘親就沒了……一起出去玩的時候,出了點意外。她長什麽樣子,我已經沒印象了。”
溫旻明顯地一愣,臉上有種被刀紮過的表情。慢慢環住他,小聲在他耳邊問,像怕嚇壞了誰似的:“阿遼的腿,也是那個時候麽?”
金不戮立刻抬起頭。溫旻的眼神似乎又恢複些澄澈了。
沒想到在小五台山提過一句,他竟然記得這麽清楚。
當下低了頭,輕輕“嗯”了一聲。
溫旻一把就抱住了他。
這個抱持續了很久很久。溫旻也不動,也不說話。金不戮也不想動,不想說話。隻有胸膛裏怦怦地跳。
過了很一會兒,才聽他在頭頂悶悶地說:“我不好,問錯了。讓阿遼難過了。”
金不戮在他懷裏搖了搖頭。看著他前襟的衣服褶皺,自言自語說:“不是你的錯。你本也不知道的。”
他感覺到溫旻的手在他後背撫了撫,又恢複了些舒服的溫涼。又在他頭頂摸了摸。用臉頰在他頭發上蹭了蹭。然後退開一點距離,看著他,認真而柔聲地說:“以後我會護著你的。阿遼在家裏有爹爹,出來有我,以後便不要再難過了。好麽?”
說完,學著他的樣子,在他額頭上輕輕柔柔地親了一下。
轟地一聲。
金不戮覺得,努力建好的哥哥堤壩全潰了。
一直以來,心底壓著的委屈和仇怨,也決堤了。
眼裏一熱,眼淚便肆意而下。滾燙滾燙,全都洇在溫旻胸口上。
溫旻也不說話,也不笑話他。隻是再抱住他,一下一下輕輕拍他的後背,揉他的頭發。一個勁地說:“有我呐。”
見他最後安靜下來,又緩緩說:“也給阿遼講講我的事吧。你知道麽,我是師父從西湖邊撿的。當時就在水邊,桂花樹下麵。我都快被淹到了,還在那傻乎乎吃手。師父覺得,這孩子莫不是個傻子吧,便把我撿走了。你說他覺得我是個傻子,還撿我走,莫不是賣小孩發家的?”
他哪裏有半點像傻子,全天下可能就他最精。金不戮聽他這樣埋汰自己,還埋師父,隻為了哄人開心。就笑了出來。
溫旻見他笑了,才伸手指點點他鼻尖:“小哭包。笨得很。”
“就愛哭。怎麽了?”
“哭,好好哭。我們阿遼想哭就哭,隨時哭。自然有表哥這強健的臂彎可以依靠。”溫旻說著,那笑意裏又有點兒壞了,“就你這樣,還想板起臉做別人哥哥?有你這樣的小哭包哥哥麽?老老實實叫聲表哥,一直做我弟弟吧。”
金不戮猛然想起來,抬頭問他:“小旻……你什麽打算,沒想著逃走麽……”
溫旻噗嗤一笑:“怎麽走?我自己是走不了了,那自然便要阿遼幫我。你能幫我麽?”
金不戮閃閃眼睛,低下了頭。
溫旻緊了緊手臂,又說:“我要托阿遼幫忙的話,阿遼自然就要得罪莫揚哥哥啦。早晨你替我攔他一掌已經夠危險,我不想你做那種事。我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讓那淩厲一掌拍自己身上。被他攔在身前,那感覺真是極其的壞。
更重要在於,自己留在這裏,才能知道後續會發生什麽。
金不戮並不知道溫旻許多想法。獨自暗暗下了很多決心,又抬起頭來說:“小旻,你要記著。無論怎麽樣,你都不會有事的。”
溫旻見他反複強調這句,眼神閃閃爍爍。當下問:“阿遼有什麽想和表哥說的?”
金不戮卻隻覺得,他離自己無比的近,還說話。吹氣都在自己臉上。
溫旻的氣息有種清爽的甘冽,很像流雲和糖稀,還有青鬆的混合。
也不知道為什麽,不想和他抱著了,就動了動。但沒動了。便說:“又不是睡覺,別一直摟摟抱抱的。快吃飯。”
剛一說完,便覺得此話太過錯誤。果然,被溫旻抓住話柄,好好笑了一陣:“阿遼這意思是,如果是睡覺,就可以和表哥一直摟摟抱抱。哈哈哈哈,也太誠實了。”
又說:“昨天晚上在井裏,就沒睡覺。不也抱得好好的。”
“在井裏快死了嘛!”
“明白。阿遼想和表哥抱著死一塊兒。”
金不戮被他氣得想揍人,又擔心震到傷口,就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幾把。溫旻被擰得嗷嗷喊疼,很是鬧騰了一會兒。
吃過飯,他終於是好了些的樣子。
眼神也動起來了,臉色也平穩有光彩了。就連身上,也隻是溫溫的熱度,比之前降下去了很多。還又纏著金不戮親了他兩下,他也學模學樣地回親了金不戮額頭兩下,淘人得緊。
隻是看金不戮的眼神,還和以前有那麽一絲絲不一樣。
金不戮覺得,小旻就是被關太久了。
溫旻看他一個碗一個碗地裝回食盒,那樣子似乎要裝到天荒地老似的。說:“阿遼今晚和表哥一起睡麽?”
金不戮眼神閃了閃,低下頭。喃喃說:“縱然你自己睡,也莫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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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深夜。金不戮卻全無睡意。一會兒起來看看窗外,一會兒又坐在桌邊摳木頭。既不想洗漱,也不想換衣服。連水也不喝。
有人敲門。
這麽晚了,還有誰會來?
他思忖著,問了聲誰。對方不說話。
想著此刻虎伯和阿鷹都不在,但岩氏三雄好歹在附近。便大膽摸著三&棱&刺,一步一步走到了門前。
猛地一開——
爨莫揚正靠在門邊,笑盈盈地。
身上還有淡淡的煙草和鬆子燒的香氣。眼神堅毅而明亮,在門開的刹那,閃過了一絲明明白白的喜。
“阿遼穿得整整齊齊守在這。在監督我會不會徹夜未歸?”
並不是。可不能說。金不戮怔在當場。
爨莫揚彎下腰,眼裏閃過驚訝和些別的:“下午又一個人哭了?”
哭是哭了。但不是一個人。
金不戮心中湧起一種捉賊被抓的虛。絞盡腦汁才說了句:“莫揚哥你怎麽回來了?”
初打照麵便該問。現在問也太欲蓋彌彰了。
爨莫揚卻沒聽出這句裏的掩飾。低頭一笑:“來打你屁股。”
金不戮嚇得趕緊捂著屁股貼住了牆。他則哈哈哈大笑起來,長腿一跨進門了。
以前爨莫揚從來不開這種玩笑。
兄弟倆也算是親密無間。不過他討厭恃強淩弱,而金不戮身體不便,他就有意避開這種凸顯自己強大的玩笑。就算偶爾逗一逗,也都點到為止。
所以金不戮和他說話,包括在爨少環麵前,一向囂張。甚至有點任性。反正也不怕被欺負。
但這次見麵也不知道怎麽了。他三番兩次嚇唬人。金不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覺得如果真的被打了屁股,那是相當掉價。是以貼著牆站了半天,簡直動都不敢動。
爨莫揚如以前無數次那樣,大辣辣靠坐在小榻上,一隻腿搭在榻沿。在屋子裏掃了一眼。然後笑著看他。
一個勁看,看得人毛骨悚然,真怕他問出句什麽來。又怕他跳起來打人屁股。
爨少莊主打人屁股,可能在同齡人中真是想打誰就打誰,放眼全江湖沒誰躲得了。
爨莫揚似乎明白了金不戮的擔憂,笑了:“阿遼真以為我會打你屁股?”
這讓人如何回答。真要打了,也沒人能打回去不是。
而後,他拍了拍榻。示意金不戮坐過去。
金不戮很是戰戰兢兢,強打精神坐了過去。在今天的節骨眼上,生怕他問出什麽來。
他就真的發現了什麽:“莫揚哥是世界上最壞的大哥,對不對?抓了阿遼最好的朋友,讓阿遼傷心了。”
金不戮心裏大大地震了一下,不知自己臉上變色了沒有。
爨莫揚話鋒卻轉得相當快:“阿遼,明天我們換個住處好不好?”
金不戮努力跟上他的話頭。瞪大了眼睛:“莫揚哥要……搬去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