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來賓
爨莫揚爽朗笑了幾聲：“蘭卿的確有此邀請。但我沒答應。”
金不戮從頭到腳，一遍一遍地看他。
危然客棧地段熱鬧，內裏精致，已經是行業裏拔尖兒的。爨莫揚又剛剛包了整棟。如果不是受人邀請，這又要搬去那？
爨莫揚見金不戮忽閃著眼睛，明亮得星星一般。在他頭上揉了揉：“買了座宅子。”
他排場向來大得很，兼對衣食住行要求高。能包整棟就整棟，能辟單間就辟單間。本次來姑蘇，前前後後要住上一個月左右。的確值得花心思選座宅子了。
一旦有需要時，這宅子還可租可賣，也不失為一樁好買賣。
宅子是早已買好的，本打算落腳看看再搬入。今天上午先“救”了金不戮，下午又去見了蕭蘭卿。正好得蕭公子幫忙一起去看看，居然離蕭園不遠，便訂了明天搬。
金不戮恍然大悟：“哦，難怪你行李都沒拆。原來等著搬家。虧我還內疚得很，覺得莫揚哥連行李都沒拆就去‘救’我了。”
爨莫揚反刺他：“是，我太閑。上午本該拆行李，偏偏不肯拆。”
金不戮切了一聲，但沒那麽緊張了：“我也要跟著一起搬麽？”其實他並非和爨莫揚結伴而來，完全沒必要統一行動。
爨莫揚裝作傷心：“阿遼居然不想和我在一起。”
見金不戮無措得很，又笑著說：“阿遼若喜歡這兒，這危然便是你的了。我已經包了一個月，姑蘇論道結束後若還想多玩幾天，就再幫你續。”
爨莫揚對自己向來很好。對金不戮就像對他自己一樣，是以也很好。這麽大一座客棧，居然包給他一個人了。
見金不戮久久無法回應，他會錯了意。溫言：“放心，我不把溫旻帶走。明天離開時，便把他放了吧。”
頭頂上方有萬朵炸雷，內心海水翻湧。金不戮聽了爨莫揚此言，簡直說不出話來。
爨莫揚依舊笑著：“阿遼喜歡這個朋友。莫揚哥便不為難他。”
“不是……”金不戮好生組織了一會兒言語，“莫揚哥不是，要，要用小……用溫旻來逼迫那幕後的賊人麽？這是找，找到真凶了？”
“看你高興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沒有。我就是，就是不明白……”
“沒那麽複雜。我知道阿遼和溫旻多次互相扶持，已是出生入死的朋友。見你緊張他緊張得緊，我就不想因為一己私心讓你為難。維摩宗又不是隻來了他一人，還有其他機會。”
“不是……”
天啊，莫揚哥竟然做此決定。幸好，剛才阿鷹去了。太糟糕，剛才阿鷹去了……
“還說沒有。”爨莫揚一揚頜，“牆上的大紅風箏呢。”又一偏頭，“薄荷草也送給他那邊了吧。還不是看他一個人可憐。”
屋內一點小小變動，他都立刻注意到，不知其他事又當如何？
金不戮緊張地望向爨莫揚。生怕他發現了什麽。又覺得他不像發現了什麽。
一思忖，就算他沒注意到，那些看守可能也和他說過隻言片語。便強行定了定心神。
可內疚之情翻湧，又感激，又自責。一時哽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爨莫揚見他魂不守舍，星眸閃個不停，嘴巴都合不上了。便冒出句沒頭沒腦的話：“阿遼快些長大。”
金不戮沒太明白：“我明年不就能辦成年禮了？”
“那甚好。長大了，我才舍得打你屁股。”
“這……”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翠珠敲門進來：“少莊主，蘭卿少爺沐浴好了。”
其時金不戮正在喝水，差點噴出來：“蘭卿來了？”
爨莫揚點頭：“被你猜對，他本要留我在蕭園。我惦著還要來打你屁股，就把他叫來了。”
“那為何他洗好澡要告訴莫揚哥？他想叫你幹什麽？”
爨莫揚在他額頭輕敲了一下：“你這孩子，沒頭沒腦問的都是什麽問題。蘭卿本要一起來見你，但我擔心你睡了，便先來看看。他便趁這空檔先去沐浴了。阿遼要睡，還是要陪我去接客？”
金不戮心頭一動：“他來姑蘇到底幹嘛？也參加講武試藝小壇？”
“你自己當麵問他。”
＆＆＆
夜更深，但蕭蘭卿房間裏熱鬧異常。翠珠又去端了小菜點心，大家聚在一起閑聊。
蕭蘭卿剛把溫旻和“閔聞表哥”對上號，很是吃驚。搞得金不戮大尷其尬。
爨莫揚抬頭看了他一眼。
金不戮很困，卻不敢睡，陪著聊天。一邊忐忑阿鷹的消息。另一邊又旁敲側擊地了解蕭蘭卿來姑蘇的事。忽然聽得一個急急的腳步奔來，岩頌推開了房門。
該到的終於到了……
金不戮手裏捏著一片桂花糕，已攥成了粉。
可岩頌卻說了另外一件事：“魔宗的人來了。”
話音剛落，虎伯也急匆匆奔了進來。看了一眼爨莫揚，而後看了眼金不戮。
金不戮驚訝異常：“誰？”是遊一方來找小旻了嗎。
岩頌麵色古怪：“阿遼少爺，你還是不要去看了。”
＆＆＆
月明星稀。雖然隻是弦月，危然客棧大門前的空地，仍然被照得霜似的白。
遊一方、小七等十多個維摩宗的弟子，大大小小。在白霜似的空地上靜靜站立。月光打在他們手中兵刃上，反射死亡一般的冷光。
他們每人身前都跪著個人。有的鼻青臉腫，有些全身癱軟，不知道是死還是活。
遠遠地，金不戮一眼就看到跪著個熟麵孔。之前和小旻一起翻他老宅到底朝天，正是有三房姨太太、掌管三成煙花街的韓波兒。
其他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但是左思右想，也不明白遊一方等人為什麽架著自己人來找爨莫揚。
不由向旁邊看去。
月色下爨莫揚容顏平靜，沒什麽突兀的表情。唯一雙眼睛，射出熠熠冷光。一哂，道：“遊少俠還有什麽未盡的話要同我講？”
遊一方並未言語。空中，有個聲音替他做了回答。
是一串笑聲。似遠似近，似哭似笑似傾訴。屬於一個女孩子。
她時而開心極了，時而羞答答。那笑聲的每一個停頓和呼吸，都沁入到人的骨頭縫裏。清冷的月夜裏，讓人渾身發燥。
馬上，明月山莊一側，已經有些輕微的急促呼吸。
而那笑聲還不肯停，到最後轉為一種似痛苦又似歡喜的婉轉嬌啼。好像很難受，又好像很享受。
金不戮開始還對那笑聲有所免疫。如今一聽這嬌吟，隻覺嗡的一聲，滿身熱血都灌到臉上。一顆心狂跳起來，呼吸急促，就要栽倒。
這聲音他太熟悉。在澄水堂聽了整整一夜，沒把他整死。
這是誰？為什麽在這麽多人麵前發出這種聲音？她要做什麽？
於是明白為何岩頌不讓他來看——他們可能已經被轟過一輪了。
背後同樣呼吸紊亂的有一群人。很多人渾身發燥，已經隱隱氣血翻騰。
站在爨莫揚身後的蕭蘭卿反應更厲害，站立不穩，身體微微顫抖，軟軟靠在他身上。
爨莫揚馬上明白，這是采髓蝕心功法的“吟”字訣。聽上去讓人麵紅耳赤，似乎隻是無恥。實際卻要靠內力推動，原理類似傳說中的“獅子吼”。
聲音本已經讓人心神紊亂，再輔以內息滲透，擾人命門。據說若是薄一雅本人，更足可以在幾丈外讓人七竅流血。
這女聲顯然不是薄一雅。爨莫揚已第一時間認出了她。當下對岩差和虎伯說：“快送蕭公子和阿遼回去。”又打發幾個根基不夠穩固的人回去。
金不戮卻拽拽他的袖子：“我不走。”
爨莫揚看他神情痛苦，動蕩目光裏卻透著堅毅。便將他護到自己身邊，伸出雙手籠住他的耳朵。
虎伯在身側防備。
能捂住耳朵，已經好了很多。更兼爨莫揚通過雙手，向金不戮太陽穴灌了稍許內力。又讓他背部靠著自己，形成保護之勢。金不戮頓時覺得，那令人羞恥的聲音也幾乎聽不見了，自己內心的狂躁也平複下來。頭腦一片清明，看東西都更清楚。
始作俑者已經震倒一片人，有聲勢奠基，這才飄飄蕩蕩落下來，如一朵高潔的雪花。素衣晃動，笑著將明月山莊眾人看了看。
月光下嫦娥般嫋嫋而颯颯的，正是紀佳木。此番前來，顯然做足了準備。同樣是個笑意，已經蘊含了十足的殺氣和煞氣。
她第一眼先看到了爨莫揚。
他本就出眾。現下一群東倒西歪的人裏，少有人眼神清醒。他穩如泰山，更顯得卓爾不群。高挑偉岸的身姿，巋然一站，月光下像個神。手裏護著個小小少年，拄著拐杖，五官精致得像個娃娃。隻是一雙大眼睛有些發腫，裏麵滿是驚懼和複雜，瞪著她像瞪著惡鬼。
小七走上前，偷偷在她耳邊說：“那個就是不戮。”
紀佳木對著爨莫揚嬌柔一笑：“爨少莊主好沒情趣。剛剛分別又見了麵，連個招呼都不打的麽？”
爨莫揚回她：“紀姑娘深夜到訪，又帶了這許多隨從。想有更重要的事情。在下願洗耳恭聽。”
他這幾句，洪亮而高亢，如上古鍾磬，隱隱有金屬撞擊的低鳴。嗡嗡地在院子裏震了個回響，在場諸人，尤其維摩宗座下年紀不大的弟子，如小七，已經覺得胸口發悶，氣血翻湧。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紀佳木也被他震得胸口發悶。定了定神，卻微笑不減：“爨少莊主何必明知故問。我那可憐的小師弟，已經離開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飯吃沒吃好，衣穿沒穿好，晚上睡覺被子蓋沒蓋好。如此可憐，你怎能忍心這樣對他？”
爨莫揚軒起長眉：“放，怎樣。不放，姑娘又當如何？”
紀佳木走了幾步，抬手示意自己後麵一排人：“爨少莊主覺得他們還眼熟麽？”
爨莫揚笑意不變：“在下見識短淺，眼前各位，都不曾有機緣得見。”
紀佳木立刻做了個驚訝且惋惜的表情：“他們本都是我維摩宗的人，或者朋友。卻不知最近怎麽了，荷包突然鼓起來，似乎有其他金主給塞了銀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