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劍
迎接溫旻師徒的是虎伯。
一身素服,緩行而下。並不請人前行,獨眼沉沉看了片刻,而後抱拳:“爨少莊主是在金家堡不假。但請念在新喪之家別無其他親友,便請沈大俠暫時放過我家少爺吧。”
沈知行上前道:“這位大哥誤會了。知行確實惦念梅塵斷劍,但今日攜徒兒前來,單單隻為幫幫不戮。”
虎伯冷笑一聲:“不敢當。在下金家家仆金虎。少爺念我年長,叫一聲虎伯。”
沈知行再次抱拳:“金虎大哥,堡主喪期,知行絕不敢造次。”說罷雙手一攤,真的連半片殘劍都沒帶。
溫旻也將身後晝月斬摘下,橫托著交於虎伯:“我的劍就交於虎伯保管。家師一諾重於泰山,他說不會在金家堡為難任何人,虎伯便不必有任何擔心。”
重於泰山幾字一落,虎伯似乎嗤笑了一聲。
他也不是第一次對溫旻惡言相向了。獨眼中目光如刀,看了沈知行片刻,似乎連皮罩下的盲眼都來剜人了。而後收回來掃了溫旻一眼。又站了片刻,才轉身上了島。全程一聲不吭,也不停留等候,更不接溫旻遞過來的劍,隻當他們是極不受歡迎的討債鬼上門。
沒來由地,沈知行被他看得心裏激出一股古怪。此時他已知全宗上下懷疑金不戮身邊兩名仆人,再見虎伯表現,更加深了一層懷疑。不由自主地,思緒飛過千山之外,浮於西湖之上。
溫旻更加明白,自己與師父這一上去,前有虎伯和阿鷹,後有爨莫揚等候。吉凶全看天意了。
可他卻全沒擔心。反而於腦中浮出一個黑暗中的悠悠聲音。
“十歲生辰,我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了,在佛前許願,吃素三年,換我爹好轉。”
“你居然信這些。”
“是啊,老金家都信。不僅信,而且今年十月,就滿三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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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堡正堂便是金泰靈堂。白幔垂下,經幡飄揚。堂後四十九位僧人不間斷誦經,堂前棺槨停靠。
因海南暑熱,停棺有機巧。棺槨下鋪設凹槽,暗藏巨大冰塊,上騰絲絲縷縷寒氣。四周白鶴芋、白梔子與白蝴蝶等鮮花與鬆枝圍繞,鋪設經卷。襯得金泰麵容如生,深邃五官透著倔強。
棺裏是阿遼的爹爹。
阿遼以後沒有爹爹了。他也沒有娘親。和我一樣是個孤兒了。
溫旻腦中空空的。一進靈堂,便望見了跪在西角的金不戮。麻衣孝服,散了一頭烏發,若大房屋中顯得異常單薄。麵色蒼白,雙目赤紅,斑斑淚痕映著長明燈火光搖曳。對上溫旻雙眼的一刻,捏著竹簡經卷的手明顯顫抖起來,幾乎要掉進麵前火盆裏。
一旁爨莫揚周身黑衣,腰纏白帶。不動聲色,接過那卷經。
溫旻跟在師父身後敬香,卻沒有如師父般作揖行禮。而是掀開衣擺,雙膝跪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
叩拜父輩的大禮。
他這一跪,身側一陣抽噎,金不戮慟哭出了聲。
溫旻起身便衝過去,一把將金不戮按在懷裏。胡亂擦他的眼淚,揉他的頭發。如果不是師父在身邊,真想好好親親他,哄哄他。
金不戮卻不肯要溫旻抱。輕輕一掙推開他,淚蒙蒙的眼裏閃過驚懼和心虛,不由自主瞟向父親棺槨。
阿遼一定也想起肉餡兒果子的事了。
他現在討厭死我了。
溫旻心裏重如千鈞,一寸一寸沉入絕望穀底。直到師父過來,蹲下身,還是愣在當場。
沈知行摸摸金不戮頭頂,拍拍他的肩膀:“可憐的孩子。苦了你了。”
他這一說,金不戮根本控製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金不戮向來容易動容流淚。但溫旻從來沒見他這樣傷心過,悔恨過,生不如死。
溫旻陡然升起一種奇怪的念頭:如果躺在棺材裏的是我,阿遼會不會就不這麽難過了?
爨莫揚一直沉聲伴在旁。見金不戮突然哭得如此之傷,攬過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代他答道:“謝謝沈護法。”
沈知行道:“若你不嫌棄,便也隨不戮叫我一聲沈叔叔,可好?”
他算什麽東西,憑什麽隨阿遼一起叫叔叔。
溫旻心中恨恨然,眼看著爨莫揚微微一笑,借勢將金不戮攬得更遠,而後道:“多謝沈叔叔。你們二位下榻何處?旅途匆忙,早些休息。”
真不拿自己當外賓,阿遼還沒開口,他卻要代人趕客了。
溫旻早準備了一籮筐的話,準備回敬幾句。卻見金不戮從爨莫揚胸前直起身來,沙啞著嗓音說:“不要走了,請虎伯收拾兩間客房,沈叔叔便留在這裏吧。喪期草率,還請莫嫌簡陋。”
說罷回頭看看爨莫揚,又看看一直站在旁邊的虎伯,似有懇求之意。
爨莫揚低頭在火盆裏填了一把紙錢。虎伯則麵無表情地去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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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晚飯時分,大廚從外進來,叫金不戮去吃飯。金不戮恍若未聞,直愣愣跪著,瞪著兩隻紅腫的眼,盯住父親的棺槨。
他有自己的講究,除僧人外,要親自為父親誦讀《地藏經》和往生咒。
爨莫揚見狀,輕聲道:“我們一路奔來,休息都不曾有過。現在去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吧。我來替你讀經。”
金不戮這才緩緩轉過眼睛:“若說舟車勞頓,這一路上莫揚哥也未曾合眼。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再陪陪爹。”
溫旻師徒也一直守在一旁。但由於大廚說的是粵地白話,開始壓根沒聽懂。爨金二人一對話,這才明白了。
溫旻馬上說:“是啊,爨少莊主先去休息。”回過頭,對著金不戮小心翼翼,“我來陪阿遼,好不好?稍後晚點,我們一起去吃點夜宵。”
金不戮並不看他,而是對沈知行道:“沈叔叔總不能餓著肚子。快去用飯吧。”
沈知行一拍大腿,斬釘截鐵:“去,咱們都去吃飯!這邊讓旻兒看著便可。來之前,他剛吃了半個餅。”
金不戮一眼眼看父親棺槨,似乎不放心。但金家堡人少,偏巧此時都在外麵忙著接待和操持,並無其他人可守靈。
沈知行補了一句:“別把旻兒當外人了。他拜堡主,像拜自己的父親一樣呢。”
金不戮眼神輕輕一震,深深看了眼溫旻。終於肯隨眾人一起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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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著爨莫揚攙扶金不戮,和師父一起出去的背影,溫旻一口老血悶在心裏。
自己四天四夜馬不停蹄,半個餅還是中午在馬上解決的。現在剛見了心尖兒上的人,就被實誠到家的師父,支成個真的守靈人了。
但守的畢竟是阿遼爹爹的靈。溫旻鄭重其事地跪好,端起經書,按照金不戮教的讀法,認真誦咒。
以金不戮的要求,往生咒是七遍七遍的讀。咒文不過幾句話,七遍很快讀完了。溫旻看了看在後專心讀經的僧人,又看了看高高的金泰棺槨,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走到金泰棺邊。
棺中金泰依舊安詳,壽衣齊整,熏香幽幽,想是金不戮剛剛親手為他換上的。溫旻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自己,向金泰一揖,暗道聲金伯伯海涵。便伸手輕輕撐開壽衣領口,凝目向後端詳。
但未及看真切,有腳步聲從外傳來。溫旻急忙整好壽衣領。剛收手,聽得一聲暴喝:“你幹嘛!”
阿鷹抱著一大捧白色鮮花,站在門口怒目而向。
溫旻一望他懷裏還滴著水珠的花,道:“金伯伯鬢邊的梔子花有些卷邊了,我想掐掉。”
阿鷹當然不信。極其懷疑地看看他,又仔細端詳主人屍身。確認沒有任何異常,卻仍然狠狠地道:“你最好別做些禽獸之事。”
溫旻顯出從未有過的嚴肅:“金伯伯是阿遼父親,我像自己父親般敬重。能做什麽禽獸之事?”
阿鷹眼底湧起一種怪異的神情。瞪了溫旻片刻,沉默地將卷邊的花都換下,補好新拿來的鮮花,便跪在棺槨另一側,再也不離開。
過不多久,金不戮獨自進了靈堂。見阿鷹和溫旻兩人各據一側,氣氛詭異。過來跪在溫旻身邊,道:“快去吃東西吧。原來你根本沒吃什麽飯,都是在馬上解決的。”
這是金不戮自姑蘇一別,第一次開口正對溫旻說話。語氣中還有嗔怪疼惜之意。
溫旻心中有種絕處逢生的暖意,暖得眼圈幾近發熱:“阿遼心疼我了,是不是?匆匆忙忙吃過飯,一個人就來替我了。”
金不戮垂下紅腫的眼睛,並不看他:“是沈叔叔心疼你。他不舍得你一個人在這裏守靈,說你一路上風餐露宿,連眼睛都沒合。”
“師父也疼你。為了讓你去吃飯,連我都扔了——阿遼知不知道,師父一路都在說,他願意像疼我一樣照顧你。”
金不戮霍然抬起眼睛,似乎受到極大的震動。對上溫旻雙目,便無法移開了。眸光閃爍好久,才道:“你真的好憔悴……早點去睡吧。這裏有阿鷹看著便好。”
兩人這對視,近半月的陰霾散去,雪霽天晴,風息雲散,南海花開。
溫旻握住他的手:“我憔悴,是因為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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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海波寧靜。一派廣闊之中,隻有金家堡燈火點點,徹夜不滅。
金家堡姿態森然,又謹然有秩。更盡巧匠之能,在堡壘下方,將規嶼內部挖出若幹精巧密室,以山洞相連,曲折連綿。
金不戮的臥室衣櫃後層,通著一個密室的入口。金不戮本人,正在密室裏。
“爹爹想我留在家裏,我卻執意去姑蘇。不然,我也不會連他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少爺。”虎伯握著他的肩膀,“老爺要你留在家,不是要你陪他。而是想你不要再摻和這紛紛擾擾的事。你這幅憔悴樣子,豈不是更與老爺之願背道而馳?”
阿鷹在旁霍地起了身:“可是機會難得!沈知行一路奔命,現在一定睡死了。溫旻那小子也沒什麽可懼的。難得落在我們手裏,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金不戮也站起身:“現在動手,莫揚哥立刻就會知道一切。”
“知道怎麽樣!大不了被明月山莊滅了。我們被滅得還少嗎?”
金不戮見他不可理喻,壓製道:“可師父還不知道這一切。”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但沈叔叔有事,簡易遙定然對我們警覺。再想對他動手就難了。”
阿鷹大聲道:“意思是不報仇了?!”
金不戮被他一問,有些無語。
阿鷹追著說:“沈叔叔長,沈叔叔短。你不是把那個魔頭真的當叔叔了吧!”
“……但小旻是無辜的。你在他眼前殺了沈知行,他怎能全身而退。”
“他無辜?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他對老爺做了什麽!”
金不戮震驚異常,不可置信地問:“他對爹爹做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