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麒麟鎮近來陰雨不斷。因為擔心影響周年祭典,金不戮給祭台前搭了個小竹棚。
是溫旻親自監的工。用了最好的竹竿與石材,鋪上帆布。又快又利索。天晴時,帆布可以收攏。周年祭典過後,還能將竹竿石材等撤掉,恢複祭台原狀。
金泰夫婦合葬在金家曆代祖墳。是規嶼東邊一個小島,被金氏先祖選為入土後的長居之地。意為:長居規嶼之東,為後世子孫觀望每日陰晴。
是故,小島名為東安洲。
東安洲小而寧靜,恪守金家祖訓,曆來隻有一名老爺爺守陵,傳到金不戮這一代,是福伯。
周年祭典前五日,金不戮忙碌起來。往東安洲上運一些用具、桌椅、祭具。冷清的小島,有了些許肅穆之氣。
他不太愛假手於人,但放心請溫旻幫忙。
溫旻也使出全部力氣幫他,跪在金泰夫婦墓碑前保證:“晚輩溫旻,比阿遼小了兩個月,為護他周全,在外總自稱表哥,還請金伯伯和金伯母恕罪。晚輩在師父跟前,是最大的孩子。照顧師弟們,從未讓師父擔憂。我會以更慎之心照顧阿遼,請二老放心。”
他這番話,又樸實,又誠懇。更兼三個月來身體力行地做事。就連安伯和福伯都暗暗點頭。
安伯更是心想:難怪少爺不吃不喝地等溫少俠回來過年。真希望他年年都來!他的終身大事,我也幫忙一起物色!
轉念又想:家裏人太少,才顯得少爺孤苦伶仃。虎伯和阿鷹回鄉那麽久,不來看看老爺麽?
就連溫旻也問起:“虎伯阿鷹還回不回來?”
金不戮淡淡道:“他們老家事多,有心便夠了。”
溫旻“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
有美中不足,令溫旻不太滿意:阿遼到現在,還沒試試戴冠呢。
周年祭典暨金少堡主成人大禮在三月二十六。三月二十三,金不戮操演了一遍流程。沒有戴冠。
當天晚上,爨莫揚和岩祝來到金家堡。
爨莫揚神色如常,見到溫旻也不多問。岩祝表麵沒有太多異常,卻免不了在無人時,一眼一眼地剜人。
溫旻自然知道他剜什麽。
金不戮卻不太明白,隻覺得這一回岩祝三哥說笑比以往少了些。又擔心他帶了什麽毒物上島,傷到雪球娘仨。主動帶他們看了看雪球和它的奶娘、哥哥。並未介紹是誰撿了它。
然後將雪球放在一個大竹筐裏,放上水糧,蓋好蓋子,藏到自己床腳,不準它隨便出來。
爨莫揚聽到雪球的名字後,多看了金不戮兩眼。
到了三月二十五,最後一遍操演。爨莫揚和岩氏三雄都在側,金不戮還是沒有真正戴冠。隻空走了一遍。
下午休息時,溫旻再也忍不住了:“阿遼,把銀冠拿出來,表哥幫你試戴。”
金不戮正在榻上靠著,突然被這麽一問,有些慌神。剛開口打算說些什麽,溫旻又搶道:“我知道,你在麒麟鎮裏訂了一頂白玉冠。今夜送來。”
“你怎麽知道?”
“你那小模樣,能瞞表哥?”溫旻一跳,躺他身邊,“表哥不僅知道,還去親眼看了。那玉石店裏其他東西也算精致,但我猜,白玉冠肯定比不上明月山莊的銀器。”
金不戮不想戴爨莫揚送的銀冠,正是擔心溫旻不高興。
爨莫揚向來豁達,戴不戴,可能他都不在意。
溫旻便不同了,心眼比篩子還多。嘴上不言,心裏難免不悅。
他千裏迢迢地來到南海,鞍前馬後幫忙操持,已讓金不戮感激萬分。去年中秋遇襲,更讓金不戮從心裏難受,不想他受一點委屈。
所以偷偷訂了一頂白玉冠。還被他發現了。
溫旻見金不戮麵色猶疑,在他鼻尖一點:“爨少莊主好大力氣送你一定頂銀冠,你無故不戴。我又在旁邊,明擺著就是我的錯。表哥多冤呐。”
“莫揚哥不是這麽小心眼的人。”
“好哇,你表哥是個小心眼兒咯。”
金不戮見怎麽都說不過他,便將銀冠取了出來。甫一取出,溫旻立刻嘖嘖兩聲。
那銀冠一片純白,不做花哨造型。取素淨與帶孝雙重之意。卻綴有無數細小銀粒,鋪滿冠麵。光線一照,閃爍著遠不同於其他銀器的柔潤光澤。
近看之下,更有繁複鏨花。細若蛛絲,精致異常。雲南山茶、南海波濤無不畢現,更有一隻白麒麟昂首望海。寓意重重。
更驚奇的是,經過小銀粒處理,銀冠不沾指印。無論怎麽摸,都一例光澤如新。
配套的銀簪,也是粗看簡樸,隻在末尾做一逼真的雲狀花形。細看卻可見簪身層層雕花,模擬南海波濤,惟妙惟肖。
畢竟是爨少莊主監工。他曆來奢豪,眼光自然不會差。
溫旻將銀冠托在手上,歎道:“明月山莊銀器舉世無雙,果非虛言。我若買銀冠送你,也一定選這個。舉賢不避親仇,冠也一樣。”
說罷,突然想到前年中秋時,爨少環項上一串鯉魚銀飾,也如此惟妙惟肖。頃刻間佳人變黃土,已經一年過半了。那凶手……
這次一定要將其抓到,才不枉費重重部署。
金不戮見溫旻似有所想,將手輕輕搭在他手上:“小旻?”
溫旻垂眉耷眼:“唉,阿遼明天就是大人了。以後更可以拿‘我是個成年男子’來壓表哥了。”
金不戮笑得雙頰紅紅的:“我本來就比你大麽。”
溫旻一揚眉:“大什麽大。表哥又不是沒摸過,還不知道你大還是我大?”
金不戮見他又開始胡說八道,立刻不理他。
溫旻笑嘻嘻地幫他拆了頭發,重新挽了個髻。而後將銀冠束上,插入銀簪。
一時間,金不戮整個人似乎都拔了起來。如一朵含苞玉蘭,在午夜枝頭驕傲地綻開。
銀冠襯著一頭烏發,有股隱隱的英氣。臉上和頸線條如雕如琢。讓他真的顯出些小大人的氣勢。
溫旻深深望著他,握著他的手,輕聲說:“阿遼,周年祭奠之後,表哥就要走了。”
金不戮眼圈頃刻紅了:“……你這就要要走了?”
溫旻將他抱在自己膝蓋上:“表哥來南海三個月了。再不走,恐怕要被逐出師門了。”
金不戮何嚐不擔憂此事。但突然麵對告別,還是黯然:“何時啟程?明天祭典後,我幫你備些行李。”
溫旻搖頭:“不必。明天祭典後,我便走了。”
他要去艾豁山口。收攏一直撒在外的網,捉虎伯和阿鷹這兩條大魚。
海南之行,三個月之久。看阿遼是真,陪他疼他是真。如上次的誓言,並非針對岩祝也是真。
但有一事並未向阿遼說明的是:他要傾全力對付虎伯,也是真。
自從金家堡賬目核對完畢,虎伯身份暴露無疑。定然和杭州行刺沈知行、江門三十二慘案,乃至爨少環之死有莫大關係。姑蘇一係列意外,無論是群雄圍攻群英燦客棧,還是喻修捉拿竇胡與蘇梨,背後都有人明裏暗裏挑撥。
這挑撥的一方,定有虎伯參與。
虎伯記賬,不少杭州俚語。阿鷹本人,功夫詭譎。
還能調動三升道與其狼狽為奸。
他們到底什麽背景?和孤山派有無關係?在這次對決之後,便可全部知曉。
溫旻前來南海,正是為了揭曉這個謎題。
明麵上帶了十二暗影武士保護自己。又與紀佳木等人接觸,設計捉拿岩祝。實則擺下迷魂陣,令虎伯和阿鷹上鉤。更要牽出其幕後黑手。
是以,在南海故意被阿鷹跟蹤。在金家堡故意被丁朗聽到對話。乃至故意相信花匠這條信道。甚至不惜令維摩宗暗影武士南下,敗於三升道,讓虎伯相信維摩宗的確實已被花匠控製。
這一條條,都是障眼法而已。
當然,溫旻一人如何能調動龐大的丁字堂與戊字堂,讓其故意敗北?又如何能推動薄一雅前來南海?
原因無他,簡易遙大宗主支持。
在簡易遙授意之下,丁字堂與戊字堂人馬詐敗於三升道之後,並未離開。而是暗中潛伏下來。
薄一雅前來,表麵上因抓不住岩祝而惱怒,實際上親自掌舵,決定三日後於艾豁山口擒拿虎伯一行。
現在,這批人馬均已在路上,會提前一日部署在艾豁山口。
溫旻明日祭典結束便走,正是趕去與其匯合。
更有一套最大的障眼法,已提前上演:對外宣稱簡易遙、沈知行、章文棠都會為此事南下。
虎伯三番四次出手,就為對沈知行和簡易遙不利。如今維摩宗三大泰鬥登場,焉有不動心之理?
他鄭重其事地部署花匠信道,調動三升道反複試探。顯然是準備將所有身家壓在這件事上。
直至他寫信給岩祝,慫恿岩祝調動人馬。溫旻終於確認——
虎伯這條大魚,上鉤了。
三日之後,這條大魚將會在艾豁山口看到維摩宗一小隊人馬與岩祝奮戰,還會看到沈知行與簡易遙奮力督戰。
維摩宗人馬將詐敗逃散,虎伯定然會派人出擊。
他想抓維摩宗的大宗主,定然會調動手裏所有王牌。
那曾在西湖伏擊沈知行的刺客們,定然也會出現。
待虎伯所有王牌放出之時,便是溫旻收網之日。
屆時,岩祝在場。但隻需解釋虎伯與爨少環之死有關,維摩宗與三十二路匪幫的誤會全是虎伯挑唆,岩祝必會罷手,兩不相幫。
那時,虎伯的表情一定會非常精彩。
他將會發現,維摩宗簡宗主,是假扮的。沈知行,是假扮的。章文棠,也根本不會去攻擊岩祝的山寨。
那狡詐邪惡的虎伯,那把阿遼當成自己所有物護在身邊的阿鷹,將會如煙塵一般,散了,敗了,一蹶不振。
想到這裏,溫旻胸中不由揚起一陣得意。
自始至終,宗主和師父,根本不會出現。這個精妙絕倫的局,是他溫旻一手操辦。
雖有宗主遠程把控,有薄長老親自坐鎮。但自始至終部署周全的,隻有溫旻一人而已。
連師父都不知道此事呢。
若虎伯和孤山派確然有關係,抓到了他,師父定然震驚。到時候,人證物證一擺,瞞著他的事,師父就不會計較了。
那時,師父的全部心思,應該在打探顧白下落上吧。
說不定顧白也參與了此事,三日後會一起落網呢。
溫旻想得笑眯眯的。回眼一瞧,阿遼正空洞地眨了兩下眼睛,淚便流出來。
他趕緊為他擦掉淚珠,抱住他親了兩下:“阿遼不哭。表哥過陣子還會回來的。”
抓到虎伯便回來。
想到此,溫旻心中又不免一凜:阿遼與虎伯、阿鷹交情甚好。他會因我瞞著他抓虎伯而生氣麽?
再一想:虎伯與爨少環之死難逃幹洗。又偷竊金家堡財務,暗中布局殺人。若將一切與阿遼說明,他氣歸氣,總不至於惱很久。
想到這裏,溫旻問:“阿遼會生表哥的氣麽?”
金不戮搖著頭,半晌才能說出話來:“小旻陪我這麽久,我不知道有多開心。怎麽會生你的氣。”
溫旻又親了他一下:“以後也不生我的氣麽?”
金不戮搖搖頭:“不生氣。”
“若表哥做錯了事呢?你會不理我麽?”
小旻能做錯什麽事,金不戮實在想不明白。搖搖頭:“永遠不生你的氣。”
溫旻笑嘻嘻地摟緊他:“摸你量你也不生氣?”
金不戮橫他一眼,卻終是沒說他罵他。隻是悄悄地把身體護嚴實了。
溫旻哈哈大笑,在他鼻尖兒上親親:“那說好了。以後阿遼如果不開心,打表哥罵表哥都可以,就是不許再生氣了。”
“我都答應過你了,以後不打你,也不罵你了。”
金不戮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溫旻最不忍見他這樣,趕緊拍著他的背,揉他的頭發。小聲道:“我會盡全力向師父和宗主證明,我可以常駐南海。如果失敗,阿遼也不要擔心,表哥總有辦法來看你。”
他畢竟心中有事,這一勸,生生勸出了訣別之意。聽得金不戮心痛異常,以為小旻擔心死在岩祝三哥手裏。
“小旻,你不要擔心。明天我當麵拜托岩祝三哥和莫揚哥,要他們不難為你。這一路上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或者,或者……我送你回去!”
雪球遠在床邊,發現此處氣勢低沉。擔憂地咪嗚了幾聲。
溫旻也不回金不戮,而是笑著將雪球從竹筐中抱出,往他懷裏放。
金不戮伸手便去抱,溫旻又將雪球往回一摟,讓他抱了個空。
金不戮沒心情和他鬧。見溫旻又重新把雪球送來,便再張手接。結果又接了個空。
一連三四回,金不戮一次都沒接到。有點懊惱,卻不舍得衝溫旻發脾氣。一著急,拖著長音央求了聲:“小旻——”
這一聲,不僅尾音夠長,而且帶著鼻音,卷著舌尖。且甜且嗲,根本就是撒嬌。
溫旻聽得連雪球都抱不住了,被它蹭地躥出去,跳回竹筐裏睡覺。
金不戮長這麽大,連對父親和師父都不曾如此。沒想到今天在小旻麵前出了這麽一聲。霎時人要都瘋了,捉起拐杖往外跑。
溫旻追著攔住他:“阿遼剛才怎麽叫表哥的?”
金不戮恢複一板一眼:“沒有!”
“阿遼剛才分明不是這樣說話。”
金不戮臊得背過身去。
“再叫表哥一聲,好麽。”
但金不戮怎麽可能再出聲。反而是溫旻耍賴起來,學他撒嬌道:“乖阿遼,再叫表哥一聲嘛。表哥明天便走了,聽不見啦!”
見金不戮還不肯再叫,溫旻幹脆將他抱起來:“阿遼不肯叫,我便不放手。一直抱到你肯叫為止。”
溫旻言出必諾,果然一下午沒放手,搞得金不戮都不敢去看爨莫揚和岩祝。
臨近晚飯,總要是去款待客人。金不戮掰著溫旻的手,想要他放自己下來。又擔心自己再開口說錯話,一聲也不吭。溫旻隻管往他耳朵哈氣,癢得他手上沒力氣掰了。
兩個人正在扭打著鬧,突然敲門聲響,陸衍走了進來。麵色大異往常,似乎有天大驚悚之事,要馬上說。
陸衍經驗老辣,從不無故來訪。更不可能在金不戮麵前展露異常。今天舉止顯然不對。
溫旻問:“陸大哥有事?等我一下。”說罷,便要起身。
豈料陸衍根本不等:“小旻——”
“陸大哥。”溫旻沉下聲音阻止,餘光瞥向金不戮。
金不戮也沒見陸衍這般神色過,臉上寫滿擔心。
陸衍的驚人之語已經不顧溫旻阻攔,吐露出來:“宗主和右護法來了。就在門外。快去迎接。”
似乎有千鈞雷霆響於頂上,更如颶風掃過平原。大驚當前,溫旻卻笑了起來:“陸大哥,莫要說笑。”
宗主前來隻是誘敵的幌子,他本人遠在小五台山,怎麽可能真來。
師父根本不知道虎伯之事,又怎麽可能來?!
就算行事有變,他們二人要來,也該在三日後去艾豁山口觀戰。怎麽可能今日來?
若當真今日大張旗鼓地來,岩祝在內,虎伯在外。強敵環伺,維摩宗的人卻都正去往艾豁山口,準備甕中捉鱉。誰護他們?!
他們一來,怎麽跟阿遼解釋?
另一邊,已經有笑聲飄進窗子:“金少堡主長高了,是個大人了。”
簡易遙站在金不戮臥房門口,也不敲門。說完這麽一句,便跨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