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黃金潛力股
在去年後半年川的個子猛長後,班主任楊老師就開始注意上他了,幹個活什麽的,總是脫口而出 川,來搬桌子,換椅子,打水,抱作業……很快,被提升為勞動委員。
接連幾天川回來說,累呀,那個累呀,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雪忙問,怎麽了?
川解釋道,這幾天學校重新粉刷教室呢,並把舊桌椅搬到樓下,把新的搬上來,我這幾天就用一個字形容,累,今天下午我都累得喘不過氣來了,正準備要走,已經走出辦公室門了,就聽見 川,別走了,還剩最後一張桌子也搬下去吧,我暈啊。
他做了個栽倒的動作。雪打趣地問,從幾樓?
四樓。
不是五樓嗎?
川聽了直接軟倒在地上,您說什麽呢,最高就四樓,去哪找五樓呀。
雪嗬嗬地笑了,她能感覺得到,川內心是快樂的,雖然他表麵上在發牢騷,但他的牢騷是帶了炫耀性質的,是拐了彎的炫耀,眼前的川精神麵貌有巨大變化,比以前更積極並富有責任心,看來,被重視和被關注的感覺的確不錯。
雪圍著灶台邊做飯邊聽兒子講學校裏的事情,不知怎麽,心裏一陣觸動,緩緩流淌過一絲溫暖與柔情,怎麽說,以前龍在的時候,千方百計地給老師送禮請吃飯,楊老師也無動於衷,座位沒變,成績沒提高,川毫無進步。而現在,龍不在了,很明顯對於老師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了,楊老師卻一天天對他青眼有加。
雪不是個伶牙利齒的適應社會的人,每次開家長會,都是象陪伴的一顆植物,眼睜睜看著別的家長圍著老師談得熱火朝天,自己一句話也插不上,雪當時是懷著怎樣一種焦灼而無奈的心情。
現在,感受到川的改變,清楚他所崇拜的老師對他的影響遠比一個家長大得多,
川並沒意識到,他隻是沉浸其中,雪卻看得清楚,這種當頭砸到餡餅的賞識是金錢買不到的,是那樣的可貴同時也來之不易。
如今的川過得比以前快樂,比以前懂事且成熟,雪覺得和川的距離是那種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熱量與溫度的親近,竟然會感慨因禍得福。
雪鄭重地對川說,一定要努力進步,力求每天都有進步,不論大小,不論多少,這樣才不會辜負老師的期望。
川抿著嘴,使勁點頭,我明白。
在生活的巨大轉折中,川才體會到生活曲折的韻味,是充滿永遠預料的懸念,他心底已有以前從未有的緊迫感,這讓他興奮。
晚上川寫日記的時候,會經常問雪一些字、詞、成語之類的,偶爾炫耀下他的某篇日記被打了紅五星,僅次於好,若是好的話,就是被作為範文在課堂上念的那種。二個人也會討論一些寫作的心得。
雪說,寫作其實就是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清楚地按比例地鋪陳就可以了,不過,具體到實際操作,當然沒有說的這麽容易了,會寫和寫得好是二碼事。
川點點頭說,我覺得開頭很重要,有一個好的開頭才能夠吸引人的眼球。
雪馬上反駁,相比開頭,是結尾更重要,你不是說,要有藝術性的結尾嗎?在最後一刻,既要收得漂亮還要給看的人腦中留下痕跡更要點出中心,使文章得以升華,相當於畫龍點睛,你想這樣的結尾能不重要嗎?
大約老師教得不是這樣,川邊斟酌邊說,楊老師幾乎每周五作文課都會點評,一般我們的作文經常是詳略不當呀,內容不具體呀,上下不銜接呀,楊老師說要想寫好作文,就要達到鳳頭、豬肚、豹尾,總之,開頭、結尾都要華麗一點。
雪聽了大吃一驚,哇呀,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比喻,我以前也上過了無數個作文課,從沒聽一個老師這樣啟發過學生呢,還是你們楊老師有一套呀,所以曾經的我一直還不如現在的你開竅呢。
雪也有過一次才華顯露的機會。夏末的一天家裏意外跑來一隻半大的小白貓,很瘦,卻不挑食,無論喂給什麽,都吃得比較認真。
最高興的是二蛋,可以和小貓安靜地呆在家裏玩,而不是鬧著出大門外不是耍泥就是耍水,雪趁機拆洗了幾床被子,縫了門簾,把家收拾得幹淨一些,感覺更舒心。
小貓一天天強壯機靈起來,很快出落成一隻漂亮的母貓,二蛋和川每晚爭著摟貓睡覺,早晨一睜眼,二蛋就問,貓在哪裏?整日用各種姿勢、各種動作把貓團來團去,貓都煩他,一見他就躲,雪給貓起名為一朵雲。
很快,一朵雲就開始拓展視野,到處探險,跑出院子,爬上屋頂,跳上城牆,它全身處於戒備狀態,即便看不到它的眼神,但從它的背影就可以看得出,它的尾巴豎起來,隨著身體的前行上下遊動,象出穴的蛇。
二蛋望著高處的一朵雲,使勁地叫它,它把身體隱沒在草叢裏,根本不予理會。
一天上午雪和二蛋在大門外的巷子裏玩的時候,一朵雲從牆頭上敏捷地跳下,四處亂轉,雪遠遠地吆喝,一朵雲,過來。
鄰居們聽見,異口同聲地說,叫甚,叫一朵雲啊,不愧是念書人出身呀,名字也起得這麽好聽了。
雪聽了表麵沒吭氣,心頭翩然一動,淺淺地花朵在柔軟的一角脫離地心引力,水一般蕩漾開來。
平日裏總被鄰居們笑話做不了營生,最簡單的做飯也不會,隻曉得看書,現在終於沾看書的光被誇了一回。
不久以後,一朵雲出去了再沒回來,不知是哪隻經常出沒在附近的花斑貓帶走了它,還是去投奔可以吃得更美味的人家,總之,真的象一朵雲飄走了。
雪還在念叨那隻負心的貓,二蛋已又開始玩他的各種各樣的小汽車,並迷上一根柔軟如鐵的項鏈,是一截外麵包著一層綠色塑料皮的鋁絲,在他的眼裏很漂亮很迷人,不時讓雪給他戴上,圍在脖頸僵硬僵硬地應該很不舒服,他卻一副神氣的模樣,而且,他一邊自己玩,一邊嘴裏念念有詞,爸爸走啦,開上車走啦,叫他走個哇……
雪聽到了,推推一旁不知在幹嘛的川,你聽,二蛋一個念叨甚了。
川望著二蛋的後背仔細聽了一會兒,毫不猶豫地說,堅決不要他,他是個該遭雷劈的敗家子,他隻要回來還是賭,對他對咱們都沒有好處,根本就是五害中的一害,應該堅決除掉才對。
雪望著川因痛恨而冷酷無比的麵孔,以沉默作為回答。
但是,雪的腦海中浮現出龍抱著二蛋,在巷子裏和鄰居們打招呼,那時候二蛋大約剛三四個月的樣子,轉眼二蛋要過生日了,龍帶著二蛋去市場買衣服,去蛋糕店買生日蛋糕,二蛋在車上睡著了,龍脫下衣服蓋在他身上,二蛋身上還係著安全帶……
這些畫麵還是新的,被保存得完好無損,可是,雪對二蛋說,你沒有爸爸了,爸爸已經死了。
因為二蛋見個男的,就叫爸爸,他不明白爸爸的含義,以為是男性的稱呼,雪沒有辦法解釋得清,隻好教他爸爸死了,免得讓別人誤會。
從街上往家走的路上,會經過縣醫院的外牆,外牆的一側,有一個旁開的小鐵門,那個鐵門很小,不注意看幾乎觀察不到。但是一次雪無意中注意到這個鐵門上的三個白色粉筆字,那幾個字寫得超有水準,且意味無窮,叫枉死城。
後來,再次路過的時候,那三個字正在日漸模糊,但是雪每次經過仍會想起,因為這三個字太過貼切,醫院的太平房就對著鐵門,而太平房內不淨是那些意外死亡的人嗎?車禍的,碰死的,被殺死的……哇呀,寫這三個字的人真是太有才了,雪不知怎麽覺得很想要認識這個人,因為她覺得這個人會是她應該遇到 的真正對的人,他們二個有著相同的自甘墮落心灰意冷的氣息,所以這三個字讓她印象深刻。
無論如何,死的人沒有感覺了,而這個地方肯定鬼氣和怨氣很重,經常會看到寫了 奠 黑色大字的白色工具車停在那裏,雪心想,晚上說什麽也不敢獨自經過這裏的。
川每天都會有不大不小的新故事,放學回來,他問雪,上體育課的時候,男老師總是要問,有沒有人請假,然後,就有七八個學生忙著請假,都是女生,她們為什麽請假,肯定是裝的,可是老師也不追究,我們男生發病率是百分之十的話,人家女生發病率就是百分之八十。
雪聽了,心裏明白,她嚐試著含糊不清地給他解釋關於女生例假需要特別照顧的事情,川聽了,不懂也得裝懂。
川在三天內接連做了二場夢,這二場夢很特別,讓他記憶憂新,因為夢境非常逼真,相互似有不可分割的關聯存在。
第一場夢境裏,一切都模糊不清,這個夢似乎很冗長,但似乎又很短暫,夢裏的川竟變成了一個女孩,頭發很長很長,飄逸如風的長發瀑布般拖到地下,她不知自己置身何處,身在哪裏,但是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全身與動作以及說話的口型,仿佛一個靈魂在看自己的肉體。
周圍的房屋、街道、操場,一切都似曾相識,卻又仿佛陌生如初。空氣裏流動著的是一種神秘而迷人的永恒的氣息,她抬頭想要向遠處召喚,卻看到空中飛來一隻巨大的鳥,潔白如雪,層層疊疊的華貴的羽毛迎風翩翩起舞,她正呆立著,目瞪口呆,卻見鳥兒下蛋一樣吐出一個透明的半懸浮的圓球,似乎邀請她進入,她心中猶豫著,究竟要不要走,還是留,這個夢境如此真實,這一切又來得這樣突然,該如何決擇又是如此困難,川感到前所未有的掙紮,以至於掙紮著從夢中瞬間醒來。兀自一摸,滿身大汗。
第一場夢還沒有點破,第二場夢接踵而至。夢裏的川已經長成大人,而雪已經顯得蒼老,雪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慈祥目光望著他的身旁,然後,川發現自己身邊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他拚命睜大眼睛使勁觀看,終於認出這女孩就是他們班的一個女生,等那女孩不在身邊的時候,川急忙問雪,您覺得她怎麽樣?
雪不緊不慢地回答,你自己看吧,你自己的路自己走。說完,雪用粗糙不堪的手緊緊握了握川的手後,轉身向另一個方向也走了,隻剩下川一個人,他看到前方是一片遼闊的水域,波光淩亂,他走上前去,赫然見水中的自己,嘴角有一刀明亮的傷痕,川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吹泡泡糖吹破的泡泡粘在嘴角留下的痕跡,川不由得獨自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醒過來。
從那以後,川就開始不自由主地默默地關注起那個女生來,總覺得她與同班的別的女生不同,她憂鬱的神情與微皺的眉頭看起來很般配,一幅多愁善感的模樣,但有時她又表現得非常活潑,天真的象小孩子,笑得很無邪,川就覺得她一定是雙麵性的。
雖然他從沒表白,二個人從沒單獨交談,但他每次看到她,都會覺得溫暖,似乎她是他生命中力量的源泉,因為他相信,他夢中看到的就是他真實的未來。
時間過得飛快,在雪的印象中,川不過是在彈了琉璃,打了片片,迷戀了悠悠球以及玩膩了AK47的點射抱頭後,曾經的小破孩就已經要小學畢業了。
川回家說,老師們最近都在感慨,六年級的學生不好教啊,看看你們,作業不做的有一大堆,幾乎都是我行我素,不聽指揮,而學生們則是說老師們越來越不理解咱們啦,管得也太寬了吧。
他停了一下又說,就連楊老師這個最會騙哄詐唬的高手也束手無策啦。
雪笑道,何以見得。
川眉飛色舞地講,我同桌非常固執,比您還要固執一百倍,就是那種認定一加一等於三也死不更改的人。有一次因為不大不小的錯被楊老師叫去訓,七八分鍾回來之後,淚水流得就跟發大水一樣,我問他,咋啦這是?挨原子彈去了?
雪急忙問,就是咋來來?
川邊笑邊比劃,他擠緊眉頭,攥緊拳頭,邊抹眼淚邊哽咽著說,嗚 嗚 嗚,太 感 動 了。
雪聽了大笑,我的媽呀,楊老師真不愧是靈魂工程師的高手啊。
六一前夕,川又被提撥為文體委員,現在他既是勞動委員又是文體委員。雪問,原來的文體委員呢?
川答,他帶頭在隊伍裏起哄,被楊老師逮個正著,立馬給撤了。
雪又問,有壓力嗎?
川超自信,壓力不大。並給雪一個燦爛的笑容。
雪看著兒子SO HIGH的表情,心裏不免崇拜,俺兒子還真是一支黃金潛力股呢。
川很高興終於可以擺脫最後一排,站在隊伍外靠前的位置,而且可以以這樣的姿態站在小學生活的結束,讓他覺得這才是笑到了最後,哪怕前五年半一直站在隊伍的末尾。
有天晚上,楊老師布置的作業是在一個小硬紙卡片上,寫一句臨別贈言。川準備寫給胡海一句祝福,問雪,寫什麽好呢?
雪想了一下,沒想出來,忽然靈光一閃,合上筆記本,照著封皮念道,時間可以模糊記憶,你卻清晰的刻在我心裏。
川聽了眨眨眼,雪笑道,嗬嗬,是我偷來地,不是我想出來地。
過了一會兒,雪問,寫得什麽?
川故作神秘地說,不告訴你。
雪看他有些羞澀,故意問,難道不給你心愛的女孩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