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沙梁之雪
2012年除夕之夜,密集的鞭炮聲如同滾動的炸雷一樣響徹整個縣城上空的時候,我和二個兒子早已經進入夢鄉,那個辭舊迎新的火紅色的日子,被我安靜而平淡的翻過去了。
對於這一年中的最後一天,還沒有來到,我就已經充滿緩慢而模糊的恐懼,不團圓的家庭在團圓的日子裏,那些慶祝和祝福便已破裂不再完整,並被蒙上陰影,仿佛無數紛飛的風雪彌漫在我紛亂的頭發間,我嗅著那翩躚起舞的繁華,伸出手掌試圖抓住些什麽,但是我向往的溫暖根本就是若隱若現的星光,除了留下幻影一樣的光影和色澤以外,便隻有一陣一陣尖銳的疼痛,穿過手指間。
幸運的是,日頭是理智型的,在除夕之末這個特定的時間裏,與情緒型的我交錯共鳴了一回。
大年初一的早晨,在無盡的黑暗中,我期盼著光明。我擔心時間會不公平,單將我卡在去年,看不到明年的太陽。
這時,朝陽沿著湄公河岸升起了,童話般點亮我的眼睛,哦,你每天都掛在天空上,但是,今天的你,是最特別的,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讓我對你,如此介意。因為,你在我掌心,輕巧地畫了四個字:劫後重生。
走了那麽多路,淌了無數水塘,才明白造化弄人。這麽辭舊迎新的美好時光,對我而言,卻成為四十九度高溫裏孕育著的寒冰,我必須貯備足夠的能量和堅強的勇氣來麵對。
入冬以來,我常常有這樣的夢境,夢境裏是漫天飛雪,落滿我的頭發和肩膀,抬起頭,發現空中飛翔著雪白而輕盈的鳥,隻是這些鳥不發出一絲鳴叫,於是,揉揉眼,還是分辨不清究竟是雪是鳥還是風箏在空中盤旋啊盤旋。
一朵雪花觸摸過我的鼻尖,我正欲抬起手臂,突然雪花背後出現一張微笑著的麵孔,一個有著柔軟頭發的男子,他的嘴唇有著溫暖的顏色,他仿佛很遙遠,又仿佛就在我眼前,他白衣如雪安靜地站在雪中注視著我,我什麽也聽不見了,隻聽見雪蓮花連綿不斷綻放的聲音……
美夢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醒來,所以我參不破這個夢境告訴我的是曾經的美好還是未來的美好,而我現在唯一想知道的是等在我前麵的男人究竟是誰?
年後的日子過得很平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節日忙碌後的空虛。英打電話給我,問我什麽時候去下石會再住幾天,在川開學之前,還可以抓緊時間出去走動走動,她說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你老是關機。
我的心微微刺痛,我這所以關機,是不想被某人想起,也不想想起某人。
英能給我打電話,說明英對我的牽掛,不過,我在英跟前從來坦誠相對,當然想去,隻是我滿腦子裝得都是鵬。
英在那頭被我逗笑了,嘿嘿,你那想的竟是沒的事,我告訴你,不可能。
她說的我也不愛聽,我固執道,反正不管結果如何,我的態度是生命不息,追他不止。
英一時語塞,她也了解我做事的風格,沉默片刻,她又吩咐我,你要上來的話,就把姐姐引上,光她一個人,瘋瘋癲癲的,誰也不放心,我是想讓她上來住幾天,沒人拉引她,她一輩子也出不了門。
我邊思考邊回答,行,沒問題,這樣,初六上吧,先準備準備,到時候電話上聯係。
二人說好後,掛了電話,還有三天時間,除了準備好川的吃喝外,再修一修頭發,收拾得漂漂亮亮去見鵬。
鵬是一個漂亮的年輕男子,他不是別人,是三有有二姐的兒子,年前我去英那裏小住的時候,忍不住對他一見傾心。
那天是臘九,陽曆是2012-1-2號,我清楚記得英做的紅粥和炒的豬腸子。對我這個不精通做飯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下午,是帶著二蛋出去遛達的時間。
上午,一般是我們在家做家務,二蛋則一個人在院子裏拿根小木棍給豬撓癢癢或者攆雞鍛狗,總是滾得象一隻土耗子,他二個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激動得坐不住,不停地進來出去,出去進來,踩得滿地泥,相比城裏,鄉下是小孩子成長與玩耍的樂土。
英帶著我倆穿過村裏唯一的大街,沿著一條寬闊而整潔的柏油路從東頭一直走到西頭,遠方是廣袤的土地象天空一樣無邊無際,柏油路的兩側則是深而陡的溝壑,走在上麵仿佛是經過一座橋,然後就到了二改子家,後來才知道村西頭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沙梁上。
過年的時候,因為思念鵬,專門寫了一首詩,取名 沙梁之雪。
沙梁之雪
下雪了,漫山遍野
我赤腳站立
張開雙臂
象一隻純白的濕地鳥
靜默地守候
守候那些落滿全身穿越黑色瞳孔的
四濺飛揚的如雪的夢
漸次將我淹沒
下雪了,漫山遍野
這場雪下了千年
而我是個殺手
立於千年之前
奪目的劍鋒華麗永恒
毫不猶豫地主宰著毫不留情
轉瞬之間
雪花綻放成為朵朵不再憂傷的紅色蝴蝶
你是那把劍,緊握於我手中
你美而鋒利
形影不離地陪著我看
鮮血染紅了朝陽,浸透了夕陽
下雪了,漫山遍野
時光不覺中流動了很久
一切都有些累了
而我早已死去,化做無影的魔
身體拆散成片片雪花
輕盈如歌般飄搖在沙梁之上
這片土地將不再乏味而注定陷入迷醉
那是因為
我甘紅的唇正在吻醒
你封印在沙梁內漫長而不羈的靈魂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無人相伴無人安慰,走了一段相當長遠的黑夜獨行道,我的運程急需發生一次重要的轉折,那一鉤殘月,隻待重新圓潤生輝,枯敗的枝條,即將改換出新綠一片。
鵬恰在此時,出現在我眼前,他不過等閑之輩,好比林中葉,叢中草,但我已曆經曲折坎坷,隻當他是神靈指點給我的美好前程,我放開韁繩,朝他飛奔而去。
二改子的院子很大,喂著不少綿羊,最誇張的是左邊拴著一條大黃狗,右邊拴著一條大黑狗,中間跑前跑後散著一條半大的帶著黑色條紋的灰狗,感覺象是穿過一片緊張而混亂且槍聲大作的戰場,我們終於進到屋裏,二改子忙著給灶火填柴,鍋裏不知是豬食還是羊食,灶旁臥著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綿羊羔。
印象中二改子空閑的時候不多,後來幾乎我每次去,她都有各種各樣的營生。在我們閑聊的時候,鵬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我並沒看到,因為我呆在裏屋,隻是聽到英這麽說,我忽地感覺心跳得有些不勻稱。
在他進門的那一瞬間,我轉頭看他,真的,一時間,周圍什麽人也沒有了,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驚鴻的一瞥,整個世界隻剩下了他,我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幾乎凝固,趕忙扭回頭來,大腦依然一片空白,甚至對他的長相都沒有絲毫印象。
我知道我已經無可救藥的迷戀上他,仿佛是一種前世早已注定的宿命,雖然是第一次相見,卻在心底一直埋藏著他的影子,尤其是他漆黑明亮的瞳仁散發出一種飄渺的不可捉摸的極具誘惑的味道,正是我要的款。
我想起冬天以來我一直做的那個夢境,一個有著柔軟頭發的男子,他的嘴唇有著溫暖的顏色,他白衣如雪安靜地站在雪中注視著我,他的眼神彌漫著花香,鋪滿整個雪地、、、、
很快,我回過神來,想起此行的目地,是要借鵬的手機給川打個電話,我把我的手機給川丟下了,以免他需要我的時候卻找不到我。
於是,英幫我問鵬借手機,鵬說了句話讓我心裏偷著樂,他說,行,我給你弄,我的手機隻聽我使喚,你使喚不了。
問了平安後,鵬拿了手機回到他那屋了,我們進去一看,他屋裏還臥著一隻同樣奄奄一息的小綿羊羔,稍比外間的那隻強一些,也強不到哪去,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尾巴上粘著綠色的稀屎。
原來,這隻小羊羔不會吃大娘的奶,而那隻小羊羔的頭不斷向後扭曲,徘徊在死神邊緣,英立碼打起這二隻羊羔的主意。
她不知什麽時候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塞給二改子,想買那二隻羊羔,二改子不要,二個人推搡了半老天,我在中間笑著打幫,她願意給,你收下不就行了,又不是你硬問她要。
最後,把錢放下,英肩上扛著那隻半死不活的羊羔子,我肩上扛著二蛋走了出來,一出大門,我悄聲問英,你肯定是二隻都要,怎麽就給了你一隻?
英仍沉浸在她的買賣裏,有點興奮地回答,那隻人家還想著能不能喂活,不想賣,等上它二三天,看它死呀不。
回家的路上,碰上三有有的嬸嬸,她驚訝地問英,你扛著個死羊羔子幹嘛呀,趕緊扔了哇,要那做甚了?
英輕鬆地笑著回答,剝了皮子喂狗呀。
嬸子愣了一下,沒聽說過,那也麻煩得不能。
回家後,英把死羊羔子扔在火爐旁邊,這情景突然讓我想起以前龍在的時候,會把一堆收回來的死羊羔子放在火爐旁消上,然後,剝了皮賣掉,肉則喂了我家的大狼狗,羊羔皮是最高檔的皮,質地柔軟、輕薄,卷著的毛花做成成品後格外華麗,據說都用於出口。後來,龍走了,大狼狗二個月以後也死了,基本上是餓死了,因為我再也給它吃不上肉了。
大狼狗長得很雄猛,路過大門外的人都得緊走幾步,它跟了我們十年,我和龍你儂我儂時,它正值青春年華,我和龍的婚姻走到盡頭,它也就枯萎消失了。
它死後,我不敢碰它,最後是峰聯係得把骨瘦如柴的它賣到了狗肉館,成了一碟盤中餐。
9號那天,二蛋有些發燒,嘴上起來一圈泡,我便帶著他返回城裏,車上的人總是很多,但是相比年後的坐車經曆,已經是算很寬鬆了。快到站的時候,我稍稍有些暈車,不大舒服,二蛋早晨吃了些藥,在我懷裏睡了一路。
從麵包車上下來,走在黑乎乎滿是冰疙瘩的水泥路上,耳邊是各種嘈雜喧嘩的聲音,我用不確定的眼神看著奔來忙去的人流和車流,感覺自己象是來自火星的外星人,與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縣城格格不入,而實際上,我離開不過十天。
回到家,川一個人的小日子過得還不錯,他充分體驗了自己當家做主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兒子離開我也能活了,我心甚慰。
休整了幾天,生活又回到先前的樣子,這時我開始想起鵬明亮細碎的眼睛以及微笑時輕輕勾起的嘴角,還有我在他屋裏心潮洶湧起伏的時候,他卻若無其事地盯著電視節目,坐在板凳上頭也不回,我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他的背影,肩膀寬闊而挺拔,衣服繃得很緊,幾乎能夠感受到衣服下麵肌肉和皮膚新鮮而暢快的呼吸,那種好比夏天的雨線一樣密集的男人味撲麵而來,我隻覺得意識卡殼似的昏暗不明,噗通一聲落入水中,失聲地窒息,在沉下去的前一秒好不容易又緩存著浮上來。
記憶中的他被蒙上貓一樣輕柔的無聲無息的光影,我心頭的悸動卻蛻出清晰的核。
我從英那裏知道鵬31歲,未婚,曾買過一個四川老婆,幾個月後就跑了,那天我們從鵬家裏出來以後,走在空闊的大路上,我心情大好,路太寬了,我可以倒退著走,轉著圈走,哪怕倒立著走,也絕不會碰到任何障礙。
我二眼放光壓抑著激動輕聲對身邊的英說,鵬長得真是不錯。
英冷清清地說,一般,咋好得了。
我望著英風中抖動的細細絨絨的頭發,還有那隻軟綿綿的小羊羔,故意輕笑著補充,那也比龍好看。
實際上我真正想說的是比龍年輕得多,龍比我大8 歲,而我比鵬大5歲,我已經36歲了,想到年齡問題,我的心情不由得暗淡下來。
暮色濃濃地透過玻璃窗湧進來,冬日裏的晴天是很稀少的呢,而令我心動的仿佛專為我準備的男人是少之又少呢。
尤其是對於身邊一年多沒有男人陪伴的我,該用怎樣地力氣去珍惜他呢?而他對於年長他許多的女人,差下一輩的長者,一定沒有一點感覺吧,而且這個女人還有二個兒子,在沒有開始的最初,我就悲觀地覺得一定是一場注定的失敗。
但是,有什麽關係呢?我喜歡他,不一定他就得喜歡我,隻要他在那裏靜靜地被我喜歡著就行了,不是很崇拜那句話嗎,愛,但不占有。
哪怕鏡花水月,我也要快馬提鞭而去,辛勞半生無結果,馬不停蹄,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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