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決勝負
「小子！」楚南就差掀石桌，咬牙切齒，「你這句話可是否定了畫院大半先生，連走路都未學會，就想飛，狂妄囂張！」
七青冷笑，「兩句意境迥然不同的詩怎麼能用同一種章法，我承認你在這方面比較強，在眾學子中也算佼佼者，表現手法多樣，但是……」
七青一改往日「娘娘腔」，眼神格外犀利，「丹青乃鮮活生命，章法如燦爛星天，其變化無窮盡也。如此生般硬套，迂腐至極，縱你有千種表現手法，皆不過炫技耳，終成丹青傀儡。」
眼瞟向他的絹上，用淡漠勾好的大山儼然初具雛形，「這幅畫，想必依舊是李丘營《晴巒蕭寺圖》的章法吧。倒會投機取巧，恰好他山腰中樓閣殿宇甚多，改成寺廟也無不可，但他是你自己的丹青么？不過一具行屍走肉。」
在七青說到一半，楚南便指節發白，手心出汗。
迂腐，傀儡，行屍走肉，無一詞不往他心尖上戳，哪個詞都是對他最嚴厲的批評。
他深深將頭埋在脖子里，不發一言，就連在裝作看風景的眾少年也暗暗掐了把汗，他們也是頭一回聽聞七青言辭如此犀利。
也不知道她今日哪根筋搭錯了，此話可謂一語雙關，不止批評了楚南，更是連帶他們，以及清平畫院大半以上的先生一律帶上了。
七青沒有那麼多的心思，什麼一語雙關，她未意識，她不過是說了句大實話罷了。
何況據她了解，楚南的皮可是比海里的龜殼更厚更硬，即便你拿著屠刀來砍都不一定能扒拉出一道痕來，是以她才能無顧及的說出來，難道他今日轉性了？
楚南忽然仰頭大笑，「既然你如此說……」
笑聲戛然而止，緊緊的盯著七青，啪的一聲將紫檀矩盒拍在石桌中間，「你可知此番話若傳出去便是與天下為敵？」
他忽然正色道：「我偏要用你說的迂腐法一條路走到黑，今日若是你輸了，便將這番畫吞回肚裡去。若你贏了，莫說這隻紫毫筆，我今後認你做老大，你讓我橫著走我絕不豎著走。」
「老大便算了，你後頭還有幾百個兄弟，我可擔擔不起。」七青呵呵兩聲，身邊跟的人越多，她豈不是越易穿幫身份？
「哼！」楚南不理，兀自提筆作畫。
春陽和煦，滿大地，往來種作者，嬉戲頑童者，進鎮販賣者，春山行旅者，春日踏青者，他們踏著春陽煙柳，桃夭野路來往不絕。
孤舟橫渡的野湖出現星星點燈的舟船，或精美，或簡樸，或吟詩感懷，或吹笛舞曲，或煮酒作畫，好不快意，樂哉樂哉。
本地人見湖心亭圍著三五學子，會心一笑，見怪不怪，兀自玩自個的。
外地踏青有好奇者，便問船夫或好友亭中何事，答曰：比丹青者。他們大多囑了船夫將船使向湖心亭邊，看個熱鬧。
圍觀之人歡歌笑語的來到湖心亭，大氣不再出一聲。
七青楚南擱筆，畫畢。
有的拍手叫絕，誇讚少年備有英才出，有的嗤之以鼻，有的沉默不語。
眾人圍繞兩幅丹青討論不絕，可以說是一場守舊派和創新派的對決，其中有一知半解者，有通於繪事者。可以說是爭得面紅耳赤，如火如荼，得不出個結果。
最後眾人在一位學子的提議下，請來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主持公道，眾人大喜過望，竟然有幸一見清平鎮的南陽居士。
南陽居士乃民間畫家，詩書畫三絕，尤精花鳥，擅山水，通鳥獸人物，為人寬厚，性子溫諧，以賣畫為生，在大宋極負盛名。不少畫院多次請他擔任先生，他都一一婉拒，就連水雲書畫院也曾三顧茅廬，也請不得他去。
他姓張，名中興，字永達，祖籍南陽，號南陽居士，大夥都尊他一聲南陽先生，時人將他同北方的民間畫家崔博實並稱南張北崔。
張南陽活了一把年紀，在清平鎮隱居二十年，為人低調，樂善好施，德高望重，每每有人邀請他來做裁判，他皆欣然而至。
他於兩人畫作細細觀賞一盞茶功夫，眾人大氣不敢踹，默默等待，心中難免有些許焦躁，只聞他便道：「此二副山水各有千秋，然老朽認為，這幅更勝一籌。」指向七青畫作。
眾人不解，有人問焉，「先生，此畫有甚妙處？小子觀它縹縹緲緲，虛虛無無，美則美矣，然不見古人之法，瞧不出所以然來。」
張南陽手捋白須，反問：「古人之法從何來？」
眾人被問的呆愣，不知其所以然。
張南陽蒼老的手指向七青畫面，「初看此畫，章法平平無奇，不峻不險，僅作一江兩岸，近景乃桃李初實，下有鳧魚嬉戲。中景煙波浩渺。遠景青山如眉，山寺於煙嵐中掩掩映映，一二枝山花初綻，有意無意，若淡若疏，使人遐思采采流水，蓬蓬遠春，柳蔭路曲，流鶯比鄰。通篇僅用花青，胭脂設色，處處不見筆，處處有用筆，墨色淋漓，雖無古人出處，然意境全出，此乃以虛化實，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耳。」
眾人似是恍然大悟，有一位少年問道：「另一幅呢，小子觀它用筆勁健，筆筆有來歷，山山有出處，尤為得李龍眠之氣，為何遜於那幅？」
「眼力不錯。」張南陽誇讚，那發言的小子紅著臉撓了撓腦袋，張南陽道：「此幅山水雄厚沉渾，筆力剛健，草木豐茂，桃夭滿山，長瀑飛虹，古寺莊嚴，是為佳作。然好則好已，卻少了一分春日的意境。」
眾人唏噓不已，經張南陽的講解，也不知是懂未懂，似若有所思，不知明白與否。
楚南深深嘆口氣，連氣場都降了幾分，拱手說道：「我輸了。」
七青回禮，「承讓。」
遂兩人又同時對張南陽行禮，「勞煩先生了。」
張南陽擺手，欣慰的看此二人一眼，意味深長，笑道：「寸有所短，尺有所長，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山高水長，前路漫漫。」
遂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