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北征遼東
其後月余,淮南、丹陽發生地震,多個郡國又下冰雹,江夏、泰山亦發洪水,數百戶人家流離失所,武帝雖命有司賑災,但災難不斷總顯得力不從心,於是又祭拜天地以求太平。這日武帝忽然想到年前曾讓山陽公遷丁江夏之夏口,便召命催促劉瑾派人南行,又命尚書台儘快擬出王、劉二家征赴北疆的青年。
不多久,有司差人到劉瑾家中征劉秋北赴襄平到東夷校尉帳下聽用。劉瑾聽聞兒子剛回家半年就又要遠行,不免難過,忙陪笑著問傳令官員,「尊駕,不知這次徵召小兒北上軍中聽用多久?」
傳令官答道:「這次徵召本是聖上之意。按陛下的意思,公子尚且年青,只在軍中一年便可。」
劉瑾又問:「那需要何時出發?」
傳令官有些不耐煩,說道:「依聖上的意思旬日之內就要出發。」
劉瑾忙從袖內取出一串銅錢塞入傳令官手中,「尊駕有所不知,小兒剛回府不久就被遠征,為人父母總難免不舍。聽說王府亦有徵辟,不知是何人啊?」
這官員將錢收入袖中,滿意地掂了掂,說道:「陛下確實點名琅琊王氏府上派人同去,最後選了王敦公子。你家公子倒是可與他作個伴了。」
劉公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差官,便讓劉秋找來劉玫。劉玫本是山陽公族弟,年紀小劉瑾幾歲,為人勤謹,府內日常事務便放心交予他打理。內室坐定后,劉瑾說道:「前幾日朝廷已催我派人南下夏口,此事本該數月前成行,只是今年多洪水,便一直推到現在,現在看是耽擱不得了。今天尚書台又徵召秋兒北上襄平軍中聽用,看來這一南一北兩件事不得不同時進行。」
這劉玫常日處事嚴謹老成,聽了這番話便道:「南下之地由皇帝指定,夏口屬荊州江夏郡,位於長江岸邊,旁有漢水併入長江,每到夏秋常有泛濫。那裡又處雲夢大澤之中,沿江水兩岸向西綿延數百里可達洞庭,枯水時多見泥濘,洪水時又連綿成汪洋澤國。夏口經由漢水溝通秦嶺以北,經南陽陸路進入洛陽,還可溯上游遠達漢中,戰略地位極重。但此地常年爆發洪水,能夠長期住人的只有黃鵠山和周圍幾座小山。不久前我已帶人去過那裡察看過,夏季江水一發,上游幾百里都是一眼望不到的波濤浩淼。」
劉秋聽了驚道:「這樣看來,皇帝倒是成心了,南方真就沒有些平安的所在么,讓我們遷到這種水上澤國,難道是送死不成?」
劉瑾安撫兒子道:「西蜀之地已歸晉室十多年,但凡好些的地方早已安排穩妥,難再容我們這些外人進去。吳地東南雖是新得,其所在的江左之地除了孫氏,早有顧、陸、賀、紀、閔等幾族佔據,其中的顧榮、陸機、賀循、紀瞻等人還是東吳舊臣、一時名士,所以除了北方權貴王族外,普通人很難再涉入其中。倒是荊襄湖澤之地,反倒是險中求福了。」
劉玫又道:「那裡大江兩岸百里左右均有綿延不絕的大山,雖然不受洪水困擾,但山上多匪盜,而江湖之上亦有水盜。我們只能利用夏口附近幾十里內的數座小山,旱時山下耕作,澇時上山躲水,幸好南方魚蝦等物產豐饒,不必擔心餓肚子。只要我們能佔據這數座小山,建立據點,加強水上航行能力,應該還能站得住腳。」
劉瑾插話道:「我們作為前朝遺民,必然遭當今朝廷忌諱,所以才要逐漸南遷以備萬一。江夏雖險,但官府也同樣難以監視我們,同時它又位於荊州、揚州等地交匯處,幾不管的地帶管控也會很鬆散,只要我們能站住腳,就比在其他地方更容易發展。你可試試仿照從前西北大族宅邸常用的塢堡樣式來建立山上的據點,大家集中居住大宅,宅邸外圍再像城堡一樣建厚牆高壘望樓,平日有人把守,這樣就妥當許多,雖然多耗人力,但利於長遠。」
劉玫應道:「是了,從前西北雍涼之地多兵賊,許多大戶為保平安,便多建塢堡,我這次南行照建幾處就是了。」
劉瑾見劉玫如此儘力,心中多少有些安慰,「這南遷雖只三百戶,但衣食住行,房屋建造就頗費錢財。南方卑濕又多蛇蟲,這邊大夫雖然要帶,難免又要在附近找尋能治當地疑難雜症的好大夫,還要了解當地草藥。另外,南人多行舟船,我們要想在這雲夢澤中來去自如,不光要族人多習水性,還要學會造船。如果再算上人力物力今後被洪水沖走的潛在損失,難保這南遷不造成巨大的錢糧壓力。」
這下輪到劉玫慌了神,「那要怎麼辦?」
劉瑾淡淡地說道:「府中積蓄應付一時還沒有問題,你只要儘力在當地解決,避免損失,其他只能日後再慢慢想辦法了。」說罷,看了看劉秋道:「我更擔心的倒是秋兒,雖然徵召只說是在遼東襄平東夷校尉帳下聽用,並沒有實際官職和任務,但畢竟在軍中,難免不上戰場。我已託人打聽,近年幽州、平州都不太平,鮮卑多有叛亂。陣前臨敵諸事難測,只怕出現萬一。」
劉秋連忙安撫父親,「朝廷只是讓我帳下聽用,又沒要求攜帶兵器鎧甲馬匹,想是多為文職,我們只要緊跟校尉大人就行了。更何況這次同行的王敦乃是大族琅琊王氏,朝廷也不至於給我們過於危險的差使。父親放心便可。」
劉瑾看了看兒子,也只能承認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日,下人來報,王敦來了。
見父親正在大廳給人義診,劉秋忙讓人把王敦請到內廳。一兩個月不見,王敦看上去倒比之前更黑了些。見過禮后,王敦便問劉秋,「大哥已經收到尚書台的徵召了吧。」
劉秋笑道:「沒想到公子如此重禮,倒讓在下有些惶恐。徵召確已收到,只是不知道東夷校尉府是什麼情況,正愁如何準備呢。」
王敦見劉秋如此客氣,又多幾分真誠道:「先前弟已打聽過,大哥確實年長我兩歲,如此稱呼並無什麼不妥。而且自上次見面我就覺得大哥有些親近感覺,想來您自然也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這次遠赴北疆,弟更是事先打聽好了那邊的情形。」
劉秋沒想到王敦竟然對自己一見如故,也不好再對這個主動送上門來的「弟弟」見外,就抱拳道:「既如此,愚兄也就不再和處仲客氣了。不過若我猜得沒錯的話,北疆的事情該是問了乃兄夷甫吧。」
王敦臉一紅,說道:「兄長果真被我家夷甫猜到,他說你定能猜出是我在他處問的。」接著便把從王衍處打探來的消息說給劉秋,「這東夷校尉主管東北方兵事,由平州刺史兼任。故平州所轄昌黎、遼東、玄菟、樂浪、帶方五郡的軍事都在其職權範圍內,此外還督周邊所屬扶余、鮮卑、高句麗等各外族軍務。又因手中持節,不必事事向朝廷請示就能調動所轄兵馬,故雖是職務略低於將軍的校尉,但實權極大;而將軍雖地位尊崇,可是凡是出征卻都要有皇帝虎符方能行使職權。」
劉秋倒是頭一回聽到這些,頓覺有趣,正想接話抬頭一看發現父親正走了進來,便忙迎過去給王敦介紹。王敦深施一禮,劉瑾連忙扶起道:「我在前堂給人看病,不知有貴客來訪。」
王敦忙說:「山陽公幾代義診,可為我等後輩榜樣,王敦領教了。」
「我本來也是經過,聽到公子在講平州事情,就忍不住進來聽聽。」劉公示意王敦繼續講下去。
王敦便道:「既然這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然後繼續道,「如今鮮卑雖被朝廷收復多年,又有人質在洛陽,但部族內卻分裂成幾部,彼此征伐不斷,其中宇文部和慕容部近年犯我北面疆土,劫掠人口和牲畜。眼下幽、平二州交界處的昌黎、遼西二郡已被慕容部劫掠,連郡治所在的昌黎、陽樂二縣亦被攻佔。皇上聽聞后正為此事發怒,恐怕我們到遼東不久就要有戰事。」
劉瑾沒想到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樣一來,你們豈不是到了就要上戰場?」
王敦忙對劉瑾解釋道:「山陽公勿要擔心,我和劉兄年齡尚淺,此次徵召又不授官職,實際只是作為東夷校尉帳下見習幕僚而已,即使隨軍出征也僅是跟在中軍,不會有上陣衝殺的機會。」
劉瑾多少放寬了心,不過又皺了皺眉說:「如公子所說,聽聞到平州道路狹窄,尤其幽、平二州交界處的沿海走廊,除了遼西、昌黎外沒有他途可到平州,那你們如何到任?」
王敦抱拳道:「族兄夷甫對我說劉公心思縝密、事無巨細,果如其所言。這東向道路現下阻斷以致平州孤懸,故聖上所以發怒。不過除了陸路,尚有水路可行,從渤海西岸出發即可抵達遼東郡,再從河口沿水路北上就能到達襄平,當年宣帝發兵遼東平公孫度,大軍輜重即從青州的東萊走水路抵平州,山陽公大可安心。」
劉公多少放下心來,「我倒希望你們真沒有辦法到達平州。」
劉秋拉住父親的衣袖,「《尚書》雲『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我自幼讀聖賢書長大,有報國之志,難得此等機會,當效力沙場。兒子此次更多則是興奮和榮光。」
王敦把手放在劉秋手上,「我與大哥心意一樣,也想到戰場上建立一番功業呢。我曾向族兄王衍請教過意見,他只要我見機行事即可。」
劉瑾長舒了口氣,臉上也緩和了許多,「如此說來,我倒不能當惡人了。自我劉家世襲山陽以來,幾代人一貫恭敬謹慎、委曲保全,上戰場的事是我多慮了。」
王敦接著道:「現時水路還算通暢,從渤海入遼水轉入梁水便可抵達襄平,到時我與公子同行便是。」
劉秋沒想到王敦連水路都打聽得如此仔細,不由感激道:「多虧公子多處打探謀划,不然我還真不知道這遼東如何行得。」
王敦也抱了抱拳說:「那我們就同上遼東,力爭做出點功業。」
自東漢末年,曹操主持開通了白溝、平虜渠、泉州渠等一系列運河,溝通了河北的淇水、漳水、濡水一眾河流。劉王二人從洛陽出發,沿水北行,經這些較為平穩的河流,直抵幽州入海,再從平州海岸順河流逆流抵達梁水岸邊的襄平。
襄平原為戰國時燕國所置,梁水從城東、城北繞行而過。這裡雖是邊疆,但漢末以來中原動蕩,襄平這邊疆大城的人口反倒可與中原大城相較。二人行舟近兩月,抵達時已是夏末。
進了校尉府遞交文書,終於見到了這次效命的長官。東夷校尉何龕著一身兩當甲,甲片被打磨得光亮如新,反倒沒有久經沙場的老兵感覺,頭頂別了一根金簪子,雖然金光閃閃卻與這一身鎧甲顯得很不協調。何龕方臉濃眉,面容明顯有被修過的痕迹,一雙環眼透出豪氣,但隱約間還能讓人覺察到一絲狡詐。
何龕把文書放在案上,笑著對兩個「新兵」道:「這尚書台也是吃飽了沒事做,不派兵不調將,給我點錢餉糧食也行啊,派了兩個乳臭未乾的娃娃給我,這不是故意拿我開心嘛。扔給我兩個新手不說,還要保證安全。我說你們兩個都會些啥啊?」
王敦依足禮數上前施禮道:「稟何刺史,我和劉公子只是奉調到將軍帳下聽用,而且我們讀過《孫武兵法》,劍也都還練過。」
劉秋聽他這樣一說,覺得不妥,偷偷在後面拉了拉王敦衣角。何龕解了腰間佩劍往案上一扔,然後把扣帶鬆了松,「行啦,小子,別裝象了,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被調來的,不過就你們那點本事也只能先在我這中軍待著了。」然後又把案上的公文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又看了看王敦,「你叫王敦?你這是認識王濬、王虔亦或是王戎吧。」
王敦再施禮道:「稟大人,在下出自琅琊王氏,建威將軍乃是我家從兄。」
何龕撇了撇嘴,「我就說么,天下那麼多王氏,你總該沾上一個,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調令,讓兩個毛頭小子來我這,說是聽用,什麼都不會還得我保護。」隨後又瞅了瞅後面一直未說話的劉秋,「我說姓劉的小子,當今天下還真沒什麼姓劉的顯貴,你總不會是漢朝皇帝的後人吧。」
劉秋忙走到王敦身旁,依樣行禮道:「稟大人,在下劉秋乃山陽公之子,願隨何大人左右以奉驅馳。」
何龕挑挑眉毛,把手裡的文書又扔在一旁,「鮮卑劫掠昌黎和遼西二郡,我作為東夷校尉守土有責,只等暑熱稍稍消退,用不了多久就要帶兵出征。我先找個人帶帶你們,讓你們熟悉一下軍中事務,順便再操練下,免得一上戰場就只能在一旁看著。」然後望了望帳外,「來人吶,去把賈督護叫來。」
不一會兒,帳外走入一人,年齡看上去比何龕只小了幾歲,但身上鎧甲卻沒有何龕的精緻,一些地方有明顯的磨損,甲片上也粘著些許污漬。來人見了何龕便行禮道:「督護賈沈不知何大人有何吩咐。」
何龕倚在案旁,指了指王劉二人說:「這兩個新來的小子是尚書台徵召的,都是士族人家的公子。你且先替我帶些日子,軍中事宜和兵器都教教他們,順便也給我照看好了,日後出征我還要帶上。」
賈沈看了看身旁的二人,抱拳道:「下官領命」,隨後對二人說:「二位請隨我來。」然後賈沈從軍中挑了三匹戰馬,三人一行出得城來。
襄平作為遼東軍事重鎮,駐防士兵極多。駐軍大營設在城西北外,北面梁水既可防備外敵入侵,也可保衛水路而來的給養並方便運兵,西面則可護衛自中原陸上而來的商隊和行人。
到達營地,賈沈說道:「二位公子今後就是在軍中了,雖說二位直屬何校尉中軍,但眼下練習和熟悉軍中事情就都要跟著下官才行,二位叫我賈督護就成。你們也算新兵,一會便可到軍械庫挑幾件趁手的兵器。」
劉秋便問到:「我等不曾精通兵器,還不知道選什麼才好呢。」
賈沈轉身領著他們來到庫房,指著掛著的一排刀說道:「你們既在中軍,日後必要跟在刺史身邊,最好選些單手兵器拿著練習。」隨即摘下一把遞給劉秋,「這環首刀雖然普通,但無論軍中還是馬上,都還好用。」
王敦也跟著拿了一把,「請教督護,除了這刀外可有弓弩?」
賈沈看了看他說:「二位沒練過弓箭,留給二位的練習時間也不多,可以先從弩練起」,隨後指了指一排架子上的弩,「這是擘張弩,可用雙擘拉開,雖然使用起來慢了些,不過準頭足,射程也遠,勤加練習幾日就能上手。」
二人取好弩弓出了庫門,賈沈又給他們演示了幾式刀法讓勤加練習。兩人初入軍營也覺得事事有趣,每日寅時起,戌時睡,練習也算勤奮。一晃數日過去,賈沈來接二人去校尉府,到了中軍帳下,帳內人已基本到齊,三人便列在末位。
何龕這回倒是換了支素簪子,沒有上次那麼顯眼,他看了看眾人,「今日把大家叫來,想必原委也清楚。今夏鮮卑慕容氏突然南出大山,連下昌黎、遼西二郡,劫掠人畜。雖因多條大河暴發洪水,我軍不得西進,但國土喪失,平州孤懸,聖上為此憤怒不已,督促各州諸軍掃平邊患。今我收到消息,幽州刺史已發兵數萬直取遼西,我軍也要及時出兵為陛下分憂。諸位對此次行動可有何良策?」
帳內一軍官出列問道:「敢問大人,不知此次鮮卑有多少人馬?」
何龕連頭也沒抬,「這數月道路斷絕,只有個別斥候深入敵前,探得少量消息。慕容部目前總計有數萬之眾,又多為騎兵,不過兵器鎧甲皆不齊,訓練亦不精良。卿可有良策否?」
軍官搖頭道:「敵軍數量不詳但明顯多過我軍,且多為騎兵,我軍西去三百里,勞師以遠已是不利,昌黎之地南面臨海,北有大山。我軍自東而來在平原要面對敵大量騎兵劣勢太大,北面山林那又是慕容氏的地盤,極易中伏,西來的幽州兵馬我軍又無法有效對接同時東西對進,難以照應。此仗甚是難打。」
何龕抬頭看了看眾人,「其他人可有妙計么?」
一時帳內鴉雀無聲,何龕又向後望了望,「賈督護,前日我要你準備的船隻、軍械可否已備妥?」
賈沈忙出列施禮道:「稟大人,都已按要求備下。」
何龕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次敵情不明,敵軍又盛,但我軍仍要秉承聖上旨意收復昌黎,恢復通往中原的道路。」
說罷端正地坐到椅子上,「此次,我軍水陸並進,一路騎兵出動后沿海向西緩行,一路步卒多配強弓硬弩從襄平登船,船隻偽裝成運糧船掩人耳目,而後直下大海后沿海西行。」見眾人聽得入神,又繼續道:「水陸兩軍沿海岸結伴西行,騎兵在前,船隻在後還要和海岸保持一定距離。鮮卑人沒有水軍,不用擔心被發現。騎兵如遇小股敵軍不要追擊,遇大股敵軍可適當接觸,然後後撤吸引敵騎兵到海岸。昌黎周邊一面臨海一面臨山,追擊難以繞路,一旦敵大軍完全靠近海岸,船便靠岸,到時弓弩齊發。」
話說到一半,只聽見后列爆出了一聲「好」,大家循聲看去,原來是王敦聽得盡興,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大家看他還是個孩子,就都笑了出來,賈沈忙喝止道:「大人面前,不得無禮。」
何龕站起身,緩緩走了過來對眾人道:「我還沒來得及介紹,這二位王敦、劉秋皆是朝廷徵調到我軍中聽令,他們年紀尚輕,來軍中時日還淺,以後還要多向諸位請教。」
王劉二人一聽,忙深施一禮道:「還望各位大人指教。」
何龕說了聲「免禮」便轉回身去,回到案前,開始他的軍事部署,「賈沈聽令!」賈沈應了聲「在」,他又繼續道:「命你帶騎兵一萬五千西出渤海,抵達昌黎前與水軍會合,而後再行聽令。其餘諸公帶本部兵士,多帶弩箭,與我一同出城由水路出海西行與騎兵會合。」
眾人領命后各自散去,何龕看了看呆在那裡的兩個小子,「你們倆跟隨中軍,隨我一同出發。」
二人還以為會被落下,一聽便欣喜地領命奔出帳去。
初秋的遼東已見涼意,山上隱約可見一些紅色的野果。二人隨著大軍登船沿水路出海,西行數日終於聯繫上了賈沈的騎兵。何龕命人請賈督護上船,又讓王劉二人跟在後面。
為了便於隱蔽,這次何龕只帶了三層樓船,船雖不大但每艘也容得下千餘人。船開離海岸有十數里之遠,降下帆布后,除非天氣視線絕佳,遠遠地很難看見這支船隊。自從上次軍中聽何龕部署后,王敦已感覺到這何刺史高超的軍事水平並為之傾倒,他和劉秋私下裡已反覆琢磨多次長官的布置,正想要多聽些,沒想到何龕卻有意留下機會給二人學習。
海面風平浪靜,此時月已初上,但卻雲遮霧掩,海風吹在臉上更覺涼風習習。四人披了斗篷站在船頭,何龕便問賈沈前方消息。賈沈顯然已派人作過打探,答道:「稟大人,前方探子回報,這次慕容氏可以說是傾巢而出,總計不少於七萬騎兵,不過在一番劫掠後主力正集中在遼西對抗幽州而來的兵馬,留在昌黎的軍隊只有兩萬餘人,雖然對我方騎兵仍有明顯優勢,但這仗我們還有得打。」
何龕臉上多了一絲笑容,「看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到時我們只要找個視線不好的天氣,把鮮卑人引到近海決戰,再以樓船突然靠岸,多發勁弩,這仗想輸都難。」
賈沈施禮道:「大人英明。不過海岸離騎兵陣地尚遠,普通射程弓弩恐怕不夠。而且騎兵速度快,從船側經過時間短,如何做到快速殺傷敵人騎兵?」
何校尉扭頭看了看身後的二位少年,又看了看賈督護,知道如果水軍不能有效解決鮮卑騎兵,賈沈那萬餘騎兵面對兩萬多鮮卑騎兵雖不至於全軍覆沒也會傷亡大半,因而務必在戰前把戰術解釋清楚才能打消手下的疑慮,故而說道:「我在各船的二層、三層布置了大量床弩,射程可達八百步,雖然射擊速度慢,但十艘船的殺傷力已相當可觀。我再從船上卸下一些步兵和車隊供你使用,車隊用來阻擋敵騎兵,步兵都配備了大盾長槍和馬鈞改良過的諸葛連弩,這種弩雖然射程近,但瞬間可發出五、六十支弩箭,你布置在騎兵後方,待敵追擊時便可造成大量殺傷。」
賈沈一聽,忙施禮拜服道:「大人神機妙算,下官佩服得五體投地。」
何龕抬頭看了看迷朦的月色說:「這個季節海邊本就多霧,今晚月色昏迷,明天恐怕會有薄霧,正利於掩蓋我軍戰船。如果明天果真海上有薄霧,你且帶大隊到敵陣前挑戰,誘至海邊,我會派小船臨海觀望,待敵來到時我們就水陸協同給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第二天果然天色不好,天上陰雲密布,雖然陸地上的視野尚可,但海面上彷彿罩著一層薄紗,讓人看不出後面隱藏著什麼。賈沈一早便依計派出數支騎兵到鮮卑人的各處據點挑戰,但只要敵人出戰便立刻後退,大隊則落在後面的海岸。到了上午,海上依舊霧氣瀰漫,鮮卑人大概探查到了這支騎兵的規模,一支兩萬人的騎兵隊伍陸續向晉軍的騎兵陣前集結。幾乎與此同時,泊在海上的船隊也在落下船帆的情況下悄悄地呈雁形向岸邊靠近,這樣即使看出海上的樓船,也只能看出前面的一兩艘,難以引起警覺。
賈沈瞄著海面上薄霧後面漸漸逼近的陰影,命騎兵用劍猛擊盾牌,以刺激敵軍衝鋒。過了一會,敵騎顯然經不起挑動,呼號著漸次發起衝鋒。賈沈命前隊戒備,等到鮮卑前鋒越過中線時才命前鋒騎兵衝擊,兩支軍隊瞬間攪在一起。晉軍的前軍裝備精良,除了馬匹比普通騎兵高大外,騎兵連人帶馬都包裹了重甲,雖然馬上行動不便,但卻容易在首輪衝擊下存活下來。
不一會,只聽見敵軍後方鼓聲大作,大概是第一輪衝擊沒討到什麼便宜,騎兵數量又佔優勢,海岸邊開闊地上晉軍騎兵的布置又一攬無餘,於是在放下防備心理后鮮卑人開始了簡單粗暴的全軍衝鋒。賈沈忙命軍中鳴鑼,讓各隊陸續向後方由車隊圍起來的車陣後撤,只留下持弓的輕騎在前面邊射邊退。鮮卑人只顧忙著窮追晉軍,完全沒在意海霧中冒出的整排黑影。
此時鮮卑騎兵大部已完全進入晉軍艦隊的攻擊範圍,不一時,海面上就響起一陣陣號角聲。霎時間,每部都要一隊士兵才能操作的床弩上射出一支支巨箭,像矛一樣划天而出,轉瞬間一排排的鮮卑人成片倒下,少量騎兵想要衝向海邊一看究竟,又被船上弩兵用臂張弩不斷射倒。在箭雨的攻擊下,仍有數千騎兵衝到賈沈的車陣前,車隊后不斷有弓弩射出阻擋衝擊。當幾隊鮮卑騎兵勉力衝到車陣前時,晉軍陣中突然冒出一陣急促的箭雨。連弩的威力下幾乎無人倖免,雖有幾名騎士僥倖衝上車輛,又被車后的長矛刺下馬來。
只一柱香的功夫,海灘上就留下成片的屍體,鮮卑后隊發現晉軍水軍的弓弩衝擊后已來不及反應,及至發現車陣后密集的箭雨才急忙鳴金後退。然而後撤途中又被水軍的箭雨射殺一輪,及至撤出陣地,已損失大半騎兵。賈沈於是派出本隊騎兵各處截殺,只數日,就清除了沿海各處的鮮卑騎兵,恢復了昌黎到遼西的沿海通道。
何龕獨自一人立在船上,看著岸上發獃。海灘上一隊隊的士兵忙著搬運屍體掩埋,清點殲敵和損失人員。這一戰下來,晉軍殲敵萬餘人,又從各處俘虜了數千人,繳獲牛羊馬匹無數,徹底扭轉了遼東軍力對比並將慕容部驅趕出沿海地帶。為了應對後面的嚴冬,何龕命各處留軍隊駐防,重築各自營寨堡壘並多屯補給,以免深冬時海面冰封鮮卑再南出劫掠。
又忙數日,幽州刺史派出的斥候聯絡到了賈沈的騎兵。何龕才知道原來晉軍在遼西和北平二郡大戰鮮卑騎兵主力並大勝,陣前斬敵三萬,並將鮮卑人成功驅趕出幽州,徹底打通了幽平二州通道。何校尉聽完偵騎報告,長舒了一口氣,「看來今冬可以過個太平年了。」
天氣一天涼過一天,安頓好前方事務,何龕命賈沈領騎兵回軍,自己則率船隊沿海岸東歸回軍。由於不必像來時那樣遠離海岸隱蔽行蹤,船隊便循著海岸緩緩東去,雖然這樣路遠些,但卻比大海深處少去很多顛簸。
遼水作為遼東最大的河流,在這一帶入海的支流延綿幾十里之廣,船隊抵進的這處河口正是此前劉秋和王敦都不曾經過的所在。正行著,船上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二人循聲望去,只見眼前現出一望無際的紅色海灘,河水在其中蜿蜒入海,不知是哪種水面上的水草能生出如此顏色,紅海灘上亦有成群的白鶴和鷗鳥點綴其間煞是美麗。
大家都擠在船頭看著美景,何龕一個人在船尾飲酒。王敦不知從哪裡找了壺酒,笑嘻嘻地給刺史大人斟滿,何龕看了看他,嘴裡哼了一聲,「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王敦帶笑道:「小人這次隨大人出征果真大開眼界。只是敢問大人,是否這次把鮮卑人趕走就能一勞永逸,或者至少能太平幾年?」
何龕眼都沒抬,晃了晃杯中酒,「想得簡單,要這麼容易就不用我帶著一幫弟兄在這蠻荒之地成年累月地吹風沙了。」近半月的忙碌讓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他緩緩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然後看了看王敦,見他年青的臉上掛著十分的真誠,又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們在朝中得罪了哪位大人,怎麼想著年紀輕輕把你們發配到這種偏遠之地受苦。」
王敦又把酒滿上,輕聲道:「玉不琢,不成器。在下平日只管在家養尊處優,何曾有機緣出來見識這樣的場面,得見大人這般人物。普通人可能覺得是苦差,我倒覺得樂在其中呢。」
何龕倚靠在欄杆上把酒一飲而盡,盯著王敦道:「但凡大家子弟,沒幾人願意到戰場上來,即使來也不願意來這麼偏遠的地方,而能初次上陣還樂在其中,要問明前後各種關節的,恐怕只有處仲你一人了。雖然你出身士族,只怕將來權柄和殺氣都太重呢。」
王敦手中的酒壺不穩,差點磕在何龕的酒杯上,惶惶道:「大人何出此言!」
何龕搖了搖空酒杯,「不過是酒後戲言罷了」。
回到襄平,一切相安無事。王劉二人在軍營中每日讀書、操練,雖冬日嚴寒不輟。轉過年來,冬末的殘雪還沒化盡,房檐上還掛著冰柱,朝廷卻來了軍令。原來去年幽平二州雖然斬殺幾萬鮮卑騎兵,不僅恢復二州失地大部,也打通了沿海陸上通路。但昌黎縣城還沒收復,幽州的上谷、北平和遼西等郡仍有鮮卑的小股劫掠。武帝為此決心再發大軍,以根治慕容部的侵擾,便命安北將軍嚴詢領軍六萬,幽州、平州再各出兵二萬,分東西兩路出擊,西路出擊鮮卑老營,東路收復昌黎全郡。
何龕把朝廷旨意給大家講了一下,由於這次配合安北將軍出兵還要受其節制,故何龕讓賈沈預備精兵兩萬且裝備齊整,以免在上司面前出了紕漏。
及至三月,河水完全解凍,嚴詢大軍從幽州開拔,一路交幽州刺史從北平北上,自己則親率大軍主力向東而來。到了昌黎郡地界,何龕率軍依令與嚴詢軍匯合。何龕本來只想帶上賈沈和兩個親兵去拜見將軍,可轉念一想手下都是沒什麼見識的老粗,便讓王敦和劉秋扮作士兵跟在身後,囑咐他們在將軍面前切勿胡言亂語。
進了嚴詢帳內,一眾將校已立於內聽令。何龕上前兩步施禮道:「平州刺史兼東夷校尉何龕拜見將軍。」
嚴詢年紀不到五十,一縷長髯已經花白,身上一副明光鎧,前胸兩片護甲被擦得錚亮,身後系一襲紅色披風,腰前一柄長劍,頗有些老將雄風。見何龕參拜,嚴詢走過來扶起他道:「何刺史平身。這次叫大家來是想商量一下收復昌黎事宜。去歲鮮容部發大軍劫掠我幽、平二州,雖我軍去冬已收復多地並打通道路,但二州邊患仍在,且昌黎城還未收復。當今聖上為此惱怒不已,故遣我調動朝中精銳,連同烏桓和段部騎兵千里揮師,以為天子分憂。何刺史,你是否為大家介紹一下昌黎目前的形勢?」
何龕起身道:「稟將軍,昌黎城地處海岸以北百餘里,東、北、西三面皆有大山,東西兩處山脈南北綿延數百里。北面和西北還是鮮卑經營幾十年的老營,我軍若要抵達城下只能從海岸沿谷地向北深入,途中慕容部可從多處的大山居高臨下向我突襲,也可待我軍深入后迂迴到後路包抄,亦可在山上布置弓手阻擊我軍向高處攻擊。谷地雖有數十里寬,但中間又有白狼水穿過南流入海,水面寬處綿延數里,使得大軍難以在谷地中展開並機動。我們哪怕有數萬大軍進入谷中,所有行動部署也都會在山上敵軍偵騎眼中一覽無餘。」
何龕用目光簡單掃了下帳內,見眾人臉上愁意漸濃,感到自己先前沒有收復昌黎城不大可能被朝廷責問,便繼續道:「慕容部人口過百萬,牛羊馬匹亦不計其數,去年我們雖然在多處取得幾次大勝,但數萬騎兵的損失並不能傷其根本。下官不才,故才按兵不動以待將軍。」
帳內頓時鴉雀無聲,現在誰都知道這昌黎城是塊難啃的骨頭。安北將軍也感到帳內氣氛凝重,轉而繼續問何龕,「敢問去年何刺史是如何破敵呢?」
何龕拜道:「去冬下官只在海岸與敵對陣,且用樓船布滿硬弩偷襲敵騎,只因海上有霧,鮮卑不習水戰難以察覺,故涉險得手。今如故技重施,以戰船溯水而上,水面不比海面霧重,敵又從高處極易發現其中玄機,難以中計。如以騎兵孤軍深入,攻城極難;如以步兵北上,中途又易被鮮卑騎兵截擊;如步騎兵全軍出擊,敵可用騎兵和弓箭沿途襲擾我軍,到時即使奪下昌黎城也可被斷糧道,數萬大軍無糧必亂。所以下官上次雖破鮮卑,但此次卻無計可施。」
嚴詢這時也覺得棘手異常,只好問眾將可有良策對敵,可問了兩次仍無人回應,只能把手按在劍柄上緩緩踱步。帳內一片死寂,正躊躇間忽見眾人身後探出一個頭來,小聲道:「在下有一計,不知當講否。」
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後面,何龕忙施禮道:「將軍,此為去年尚書台徵調的士族子弟王敦,因其頗通詩書,下官便帶在身邊作為親兵使用。」
嚴詢眼前一亮,伸手示意王敦講下去,「王公子若有想法可大膽講出來。」
只見王敦站起來身,徐徐道來:「在下也是受上次昌黎海岸之戰刺史大人的啟發,以戰船攜帶重弩不僅靈活,亦可掩人耳目。只是此次如以兵船逆水而上難以像上次那樣用海霧隱藏行蹤,也難以讓敵軍靠近讓我軍射擊。不若我們以步卒帶一支車隊沿河岸北上,軍中多帶槍、盾和弩,其後尾隨一隊大船,上面多插糧旗,偽裝成運糧的輜重船隻。敵軍若來可用車沿河結陣以削弱騎兵衝擊,再以盾、槍和弩作進一步抵抗。」
還未說完,旁邊就有人道:「可這樣把自己縮在烏龜殼裡,進不得進,退不得退,只能原地等死。」
王敦沒有看他,繼續道:「這次既要偽裝成糧船,我們只用二層駁船即可,一是避免敵軍起疑,二也可在河道中行駛自由並能靠河岸更近些且不易擱淺。船上二層一定要有艙頂遮蓋視線,二層多布床弩,一層多布臂張。這樣,只要鮮卑人敢於大軍衝擊,我軍即可重演上次海岸上以戰船襲擊鮮卑騎兵的故事。」
嚴詢顯然感覺到這是個似乎可行的計策,手捋鬍鬚問道:「此次出征我軍有大量騎兵,慕容部亦容易探知,不用騎兵而只出步兵,鮮卑人很容易會以為其中有詐。」
王敦答道:「只要我們提前幾日派騎兵大軍多插旗幟離營西行,讓敵以為主力調回幽州,然後夜晚再隱蔽回營即可。如此我們再用步兵攜帶車隊沿河北上,敵人一定以為我軍奉聖上旨意不得不出兵。雖然海邊到昌黎有上百里,但谷口到城下只有數十里。我軍可在谷口以南紮下大營,這樣營中騎兵就可隨時馳援。」
嚴詢滿意地點了點頭,問何龕道:「刺史以為如何?」
何龕拜道:「將軍,下官以為此計甚妙,以步兵示弱引敵衝擊可在半路削弱敵軍,這樣我們再進攻城時,城中守軍不多也容易攻下,且戰船配備的重弩也利於攻城。」
嚴詢此時心中已有主意,也感到王敦年紀雖輕卻才華橫溢,「不想王公子年紀輕輕卻有此奇謀,如此戰成功我必稟明聖上,記下公子首功一件,亦為何刺史帶兵有方記功一件。」
隨後環視帳內,「潘赤、陳強聽令,命你二人各帶本部兵馬奪取北去昌黎的谷口。大軍隨後北移設營,山上多布崗哨以防敵軍就近窺探。關明聽令,營地北移后,你於白天帶騎兵主力佯裝西撤,注意多布旗幟讓敵以為騎兵回防,隨後於夜間再隱蔽回營。何龕聽令,命你帶步兵兩萬依計攜車隊、戰船沿白狼水北行,誘敵出擊並結陣防禦。如得計,我親率大隊騎兵馳援,一鼓作氣攻下昌黎城。」
眾將於是應喏散去,分頭行動。王敦、劉秋跟著何龕和賈沈出了嚴詢大營,何龕方才抱怨道:「好傢夥,今天你小子嚇我出了一身冷汗,你也膽大,將軍面前膽敢妄言,幸虧你那主意有用,不然還不知道會被安北將軍如何處治。」
王敦嘿嘿地笑道:「看來我不但沒給大人闖禍,反倒是立功了。」
何龕沒好氣地笑了笑,用馬鞭指了指王敦道:「你小子還真是膽大包天。不過你今天要是不出此計,也不知道這嚴將軍如何下得台來。」
王敦又道:「在下尚有一事請大人應允,不知當講否?」
何龕沒好氣地笑道:「講吧,你還有什麼不敢講的。」
王敦說道:「上次和鮮卑人交戰,我和劉秋只能在船上遠遠地看著,不知此次可有機會參戰?雖然我在大人帳下時間尚短,沒學到什麼戰場殺敵的本領,不過我可以在戰船上擂鼓以助士氣,大人以為如何?」
何龕並沒理會他,只扭頭看了看賈沈,「這行軍之事就交給你了,你看著辦。」
這時只聽身後劉秋言道:「王敦與我同在大人帳下,在下不敢獨自閑坐一旁,只請可以在王敦身邊作一名弩手,以射殺敵軍。」
何龕頭也沒回,對賈沈說:「賈督護,聽到了嗎?」
翌日,嚴詢的前鋒在谷地入口兩側的山頂設了崗哨,雖然沒遇到抵抗,但能遠遠地看到鮮卑斥候撤退的身影。河邊的幾座小山亦被晉軍佔領,就此紮下大營。幾日後,關明便帶著大隊騎兵主力一路西行而去。最忙碌的當然是何龕,這次前鋒由他帶領,手上騎兵又交給嚴詢統一指揮,自己只帶步兵和水軍北上,於是三層的戰船全都被他泊在海上,現調了十餘艘平日運糧的二層沙船到前線,又在船上搬運布置強弩,用了七八天方才準備妥當。
到了出發的日子,何龕讓賈沈帶著大隊步兵和車隊沿著河岸前行,自己則和王敦、劉秋二人乘坐偽裝的糧船在後隨行。這時已是四月,天氣漸暖,遠近的山上桃花正開得絢爛,坐在船上游水賞玩確實別有一翻風味。
賈沈大軍行得緩慢,用了半日也僅走了十餘里,大家都無事可做,只能欣賞沿途的風景。劉秋正顧著在船上擦著自己的弩弓,王敦則在一旁擺弄著一面軍鼓,由於是隱蔽行船,他們帶著兵器只能藏在昏暗的船艙里。劉秋綳了綳自己的弩弦,不放心地問王敦:「你說這次鮮卑人會上當么?」
王敦把鼓棰往上方一揮說道:「昔日我族兄濬沖曾與我講過,鮮卑人不是那種能憋在城牆後面等我們進攻的人。他們擅長馬上功夫,騎兵又多,只會想辦法用野戰與我軍對壘。不出我所料的話,即使今日不來,明日也會來襲擊我軍。」
劉秋舉起弩,瞄了瞄上面的望山,「要是我們走到昌黎城下也沒有鮮卑人的影子,那倒尷尬了。」
船忽然停了下來,二人忙向外張望,只見岸上大隊人馬也停了下來,遠處一支幾十人的鮮卑騎兵遠遠地馳過,劉秋於是說道:「看來果如你所說,他們確實盯上我們了。不過為何他們只派小股騎兵遠遠地跟著而不進攻呢?」
王敦摸摸下巴,想了想說:「我們現在剛出大營還尚未走遠,他們現在攻擊,我軍必然會從大營發兵來救,只有等我們再走遠點后他們才方便出動。鮮卑人攻來的話,估計要明天。」
劉秋又輕輕撫弄幾下弩箭,「看來今晚我們要好好睡一晚,明天好上陣對敵。」
這一日,何龕的大軍行進緩慢,一天下來只行進了二十多里,除了故意讓敵軍以為這支步兵更多是為了應付差事,也為了讓逆流而上的糧船能跟得上。鮮卑的騎兵不斷從遠處掠過,隨隊的賈沈就像沒看到一樣,實在近了些,就讓弩手放箭驅趕。到了晚上,士兵臨水結營,外圍用車隊環繞,讓敵軍小股偷襲無處下手,隨後又吩咐從船上卸下糧食生火造飯,這船總算髮揮了些作用。
就樣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大軍拔營起寨繼續北行。行了幾里,望見遠處幾座小山攔在路前,近處又有一條小河擋住去路,沿河向西看去,小河兩岸皆有小山。何龕從船上傳下令來,要賈沈小心。大軍趟過河后才行不遠,大隊鮮卑騎兵突然從前方山後衝出攔住去路,雖然因山阻擋看不見后隊,但僅前隊就足有數千騎兵。賈沈不敢怠慢,忙令大軍岸邊結陣,車隊環繞展開擋在大軍外圍。尚未布置完畢,前方鮮卑騎兵已發起衝鋒。這邊賈沈也絲毫不亂,一面令前隊軍兵持長槍重盾在車后擋住衝鋒,一面指揮側翼和后隊結好車陣。賈沈的沉穩果然沒錯,前方騎兵還沒衝到眼前,西側山腳下的道路又殺出一支近萬人數的騎兵,緊接著,身後南側又繞出一支幾千人的騎兵在小河對岸攔住歸路。眨眼之間,晉軍前後左側均有大隊騎兵襲來,雖然何龕手中有兩萬步兵,但面對敵方兩萬騎兵多路殺來已十分兇險,若是換成平時,這兩萬步兵在對面騎兵的衝擊下成為刀下鬼只是時間問題。
看著戰場形勢瞬間惡化,船上的何龕急命身邊王敦擂動軍鼓。隨著鼓聲咚咚咚地響起,十餘條沙船降下船帆,又把碇投入水中,在水面上一字排開掩在步兵右側,兩層舷窗也都隨著緩緩打開。賈沈見狀頓時信心大增,命全軍作好準備。
眨眼間,鮮卑騎兵已衝到晉軍前面二三百步,船上鼓聲也跟著密集起來。幾乎同時,床弩發出的巨大弩箭一排排地射向敵軍,船上的臂張弩手和岸上弓弩手也開始發箭,向著對面的騎兵射去。前排的騎兵在拋射來的箭簇中成排倒下,剩下的騎兵眼見衝到陣前不足百步,晉軍車隊后的連弩又像雨點一樣密集射來,一時間人仰馬翻、紛紛墜地。幾個持盾衝上來的騎兵又被戰車和後面的盾牌、長槍攔阻。連弩弩箭消耗雖快,但馬上又能從船上得到及時補充。鮮卑人本以為以連弩的消耗速度一兩輪衝鋒弩箭就會耗光,不想數輪下來晉軍箭矢依舊猛烈。
兩軍鏖戰一個多時辰,晉軍擋住了數輪衝鋒,鮮卑騎兵損失慘重,消耗幾乎過半。此時已近中午,何龕在船上遙遙望見南面一支騎兵大軍疾馳而來,繃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看來鮮卑人這次完了。」
果然,來的正是晉軍騎兵。白狼水邊激戰的撕殺聲綿延數里,早被嚴詢派出的偵騎探得消息,於是點齊全部騎兵沿河殺來。
南面截斷何龕歸路的鮮卑騎兵首先遭遇嚴詢的騎兵,先前的衝鋒已讓他們損失過半,只剩下二三千人,現在如何擋得住十倍於己的晉軍騎兵?甫一接觸便四散潰逃。右翼一潰,中路剩下的六千鮮卑騎兵也迅速後撤,沒一會陣地上的萬餘鮮卑人就全軍向西北潰去。嚴詢這邊派傳令兵通知何龕隨後跟進,自己就徑直帶著兩萬多騎兵尾隨著向西北昌黎城下一路追殺過去。何龕只得命賈沈留下少量兵士收拾戰場,便水陸並進也向西北殺去。
白狼水來自山谷以西的昌黎,在山谷中段與北面而來的支流細水交匯後向南入海。昌黎城西面背靠大山,北臨河水,本是座防衛北方游牧民族的邊塞小城,雖四面皆有城門,但北城因臨白狼水只有一道簡易的水寨,尋常攻城只能從東西南三面而來。
何龕所帶多為步兵,到了次日方才來到城下。此時雖已入夏,河水有所上漲,但中遊河道畢竟不如下游寬闊,故而船隊只能依次西行,晚了步軍幾個時辰後方才到城下。
嚴詢的大隊人馬昨天追擊半日斬敵無數,但騎兵面對城牆只能結營,等待後面的步兵到來。及至何龕帶著所部拜見這安北將軍,嚴詢已有攻城之法。詢問平州軍所帶箭矢尚足夠后,就命明日以步兵佯裝攻城,以水軍奇襲防衛薄弱的北門。
次日一早,賈沈督促兩萬步兵從東、南二門攻城。這昌黎城在邊塞雖已算堅固,但畢竟只是一座小城,土築的城牆僅兩人多高。昨天一番衝殺后城中所剩兵力又不多,抵擋兩萬步兵已屬極為吃力,才打了不到一個時辰便開始抵擋不住。正當鮮卑全軍拼力在東南二門防守之時,何龕水軍用重弩射穿北門水柵,隨後大量弩矢像雨點一般射向東門城牆上的守軍,步兵亦以舟船從北門湧入。昌黎城防線瞬間崩潰,幾門守軍都擠向無人進攻的西門往十裡外的大山逃去。用不多時,晉軍已陸續攻佔各門。
在城牆上望著向西逃向大山的潰軍,何龕拜服道:「將軍攻城圍三缺一,深得兵家之要,故此不到半日我軍便大獲全勝,下官賀將軍收復昌黎之功。」
嚴詢望著漸漸遠去的敵軍淡淡地說道:「何刺史過譽,若說用計之絕妙,我看非何刺史莫屬,另外刺史手下的王敦也是一把好手,未來在用兵上必有所成。」
不等何龕答話,嚴詢接著說道:「我若只知圍三缺一,恐怕在何刺史面前也妄稱將軍了。」
正當何龕疑惑間,遠處山谷處突然閃出一支騎兵,截住向西逃竄的敵軍歸路。幾乎與此同時,南側小山坡后也現出一支晉軍騎兵,北面河面上水軍船隻亦擋住河上之路。近萬逃敵連同老弱婦儒所有歸路全部被阻,只能繳械投降。
嚴詢用手攬住何龕,「刺史莫要見外,剛只是戲言,如今殲滅殘敵收復昌黎,我等才好向陛下復命,而這城池日後還要交由刺史來守衛。」
何龕忙答道:「下官必竭盡全力,必不使昌黎再落入敵手。」
嚴詢又說道:「此次北征幸得諸公奮力才能如此神速收復失地,但亦多虧王敦妙計,待老夫回京復命,必會稟明聖上,說不定日後又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將才。」
數日後,嚴詢帶軍西歸,留下何龕清理俘虜,重築城牆。何龕擔心慕容部捲土重來,又在各縣添置人員增加給養,前後忙了月余才帶軍返回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