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容光碎裂故人歸(下)
紫竹林中,一婢女身著鵝黃羽衣,纖長的手指靈巧地波動這琴弦,那一曲絕妙的琴音,就是出於她的手中,正是從容,其才名可堪比揚州的玉蘭姑娘,尤其是琴音,民間有言——從容一曲,一曲從容。
可是這樣一個女子,自從見了鳳雪傾一麵之後,竟是放低高傲的身姿,放棄千萬青年才俊的追求,隻身一人求到淩雪閣為奴為婢。聽說那時天下大雪,從容姑娘在雪中整整跪了三天三夜,連一向欣賞這位才女的太後都出言求情了,終於在第四天,鳳雪傾收下了這位美人,成為了他的枕邊人,可惜到現在從容姑娘都不曾有一個名分,在眾人眼裏隻是一名不值一提的侍妾罷了。對此,從容從未提出過任何不滿,旁人就更不好說什麽了。
從容看到夏嵐慌慌張張的模樣,知道這個男人是四皇子身前的紅人,便停下了琴音,抱琴默默地走到一旁。她的前麵是一個涼亭,以白色的紗帳圍著,裏麵依稀隻有一人身影,坐在椅子上孤身品酒賞樂。
即使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也令得從容完全看癡了,想當年,誰不知傅貴妃乃天下第一美人,其子鳳雪傾一出生便是皓腕雪膚,唇紅齒白。安成帝大喜,賜下“雪傾”二字為名,雪色傾人,從此“雪”字便成為屬於四皇子專有的字了。隨著年齡慢慢長開,那模樣比之傅貴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僅僅兩三年,凡是見過鳳雪傾的人便為讚歎不已,更有文人題詩——江山美人煙花雪,一遇公子碾作塵。一時間四皇子的名聲大噪,可是那時誰也不曾想過,一位皇子,擁有這般驚天容貌,究竟是對還是錯,直到巫蠱之案後,傅貴妃自縊,四皇子不知所蹤,鳳雪傾終於慢慢淡出所有人的視線,可惜十四年後,這位四皇子回來了,帶著傾天下的容顏而歸!自打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容之後,她的眼裏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世間男子了,即使知道他無心女色,即使知道他幾乎無心無情,即使再他身邊隻是一個無名侍妾,她也認了。
“參見殿下。”夏嵐對著涼亭一幅。
鳳雪傾的手指骨節分明,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青玉砌成的桌麵,如玉的容顏終於浮出一絲淺淺的笑容來,“琴音怎麽停了?”
從容隻覺得耳邊的聲音猶如天籟,竟怕自己的絲竹之聲汙了它,可這是鳳雪傾的命令,她再不舍,卻更舍不得去拒絕他,輕輕抱著琴,婀娜地走向涼亭的前方,雙膝跪地,直身扣琴,琴音嫋嫋在紫竹林再次飄起。
夏嵐心裏苦叫,簡直恨不得立刻說出心中之事,可惜他沒有這個膽子。
紫竹林除了琴聲,靜的連一絲風聲都不曾有,直到一曲畢,涼亭裏才傳出鳳雪傾猶如玉盤叩珠的聲音——
“何事?”一時不知醉了多少春花秋月。
夏嵐憋紅到快紫掉的臉蛋終於好看了一些,他拱手,低頭恭敬地回道,“有探子稟報,去往容家的使團已經到達漠神容家,可是容家空無一人。”
“消息傳回尚京了?”
“未曾。”
鳳雪傾靜靜地坐著,仿佛依舊在品酒賞樂,膚色如雪剔透,眼眸似星漢燦爛,半晌,他的唇角勾了勾,“此事與本宮何幹。”說吧,他一聲令下,圍在涼亭周圍的一個綠衣女婢立刻上前為他斟酒。
“可是殿下,四年前曾傳出過容家滅亡的傳言,隻是皇上將之當成無稽之談,若不是近年來皇上怎麽也聯係不上容家與長公主,才不得不派使團去拜訪容家。一旦容家滅亡的消息傳到天下,屆時天下大亂,於殿下也是大大的不利。”
“夏嵐。”鳳雪傾的聲音溫潤如水。
“是,屬下在。”
“你跟了本宮多久?”
夏嵐微微一思索,老老實實地回答,“三年。”
“三年還不足以讓你了解本宮?”
夏嵐頓時驚得滿頭大汗,雙膝筆直地磕在地上,“屬下……”
“這天下有那位國師在,還不至於真的亂了。”至少現在是如此。鳳雪傾摩挲著酒盞上精細雕刻出來的紋理,光華又觸手生涼,“本宮乏了,都下去吧。”
“殿下,還有一件事情。”夏嵐急著說,“今日蕭燕候和雲世子在大街上起了衝突。”
“哦?”鳳雪傾似乎是來了興趣,“最後是怎麽解決的 ?”
“當時場麵十分混亂,據探子說,是出現了一位神秘的姑娘。”
“姑娘?”
從容敏感的發覺,眼前這位四皇子的聲音,似乎是起了一絲變化。
“蕭燕候叫她‘阿楚’。”
“阿楚……”鳳雪傾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是在慢慢咀嚼這兩個字,他的手又開始一下一下地扣著桌麵,絕色容顏上顯示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然後慢慢地淡化下來,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聲音略顯冷意,“蕭燕候向來肆意,父皇早已習慣。”
所以,你們也該習慣——這就是鳳雪傾的意思。夏嵐慚愧不已,覺得自己老是為這種事情大驚小怪實在是太丟自家主子的臉了。
“讓代雲去打聽一下那位姑娘的下落。”
“啊?”鳳雪傾冷不丁來這麽一句令得夏嵐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眨巴眨巴兩下眼睛後才反應過來自家主子口裏的姑娘指的是誰,立刻接令,臨走前還有些懵懵的,什麽時候四皇子對姑娘家家的感興趣了,難不成是因為她阻止了雲昭和鳳紫的衝突?可是往日也不見他對這兩個人有什麽興趣啊!夏嵐覺得這位四殿下越來越難懂了。
“都下去吧。”
“是,殿下。”這位主子時常喜歡一個呆著,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聞言便整齊地退了下去,隻留下兩個護衛守在紫竹林外。
鳳雪傾此刻的表情有點僵硬,他手執酒盞,輕輕地托起,忽而,指尖一鬆,“啪”地一下,手裏的酒盞落地,砸出一條又一條細碎的裂縫,猶如的他的思緒,也好似被人割裂出一條又一條的分枝。
“我剛才在給你檢查傷口,不是占便宜。”
“我叫雲楚,叫我阿楚就行了。”
“我知道,你是無雙公子嘛,我叫你無雙吧。”
……
“傅雪琛,你是贖罪嗎?甚至打算連命都不要了?”
“你真的喜歡我?”
“那就看看你能做到什麽程度吧,如果這次我成功了,前程往事我們一筆勾銷,如何?”
“晚了,現在的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不要回頭!”
“哧,我雲楚就這麽一條賤命,早就不奢望長命百歲,如今有人給我陪葬也不錯!”
……
“果然,雖然江湖上傳言無雙公子傅雪琛風度翩翩溫潤如玉,可不是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早不暈晚不暈的偏偏在那個時候暈,你想怎麽樣?”
“我對你中的毒很好奇。”
“我好歹救過你好幾次,怎麽就這麽不領情呢?”
“你還是恨我。”
“你配嗎?”
……
人生若隻如初見,回顧往昔,他與她之間隻有最初的時候才是那般和睦沒有心機,深入的越多,揭示出來的真相就越不堪入目。
禦辭中,他對著義父信誓旦旦地說 :“我一直順著您與父親的道路走著,沒有一絲的偏離,可是,我真的成功了又有何用?縱橫千山,風雨路上,至始至終隻有孤身一人,誰與我笑談?誰令我掛心?一生一世,高高在上,寂寞寒秋,誰為我添暖,誰陪我共看山河?我什麽都可以讓,可是我隻是人,唯有這心底深處的欲望不能讓,如今這個欲望化身為人,我就要守護這個人,至死方休!”
她說她成功,所有事一筆勾銷,可再見麵時她還是恨他,抹不掉的恨,回不來的情,不是她食言,是他口口聲聲求她的原諒,卻還是不免一次次地利用她。
瑤山上,他與鳳傾闌以伊爾來換雲楚一條命,他已經放手,放她和鳳傾闌遠走高飛,他想,隻要不再見到她,時間就可以為她淡化一切,可是她還是回來了,走到了這個離他最近的城市。夏嵐僅僅對她提到一句,他便知道她回來了……
說不出心裏各種滋味混成一團亂麻是什麽感覺,鳳雪傾收回手,隻覺得那一團亂麻有了收縮的趨勢,裹成一團,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阿楚,抱歉,我對你,似乎從來不像一個君子,一次又一次的把你當成棋子,一次又一次的欺騙,我從來不愛下棋,可是我已經愛上了手中的棋子,這輩子,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我的將來已經回不了頭了。阿楚,是你招惹了我,以那麽強硬的姿態闖入我的視線,可是終究是我自己,毀了我們的緣。這一次,權當做還你……”
“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麵,我一定不會再放了你!”
閑看竹林影飄搖,淡酒清茶煮風華。
鳳雪傾垂下了眸子,眼裏一暗,阿楚,那或許是你的願望,可是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
雲楚躺在浴桶裏,整個身體沒入烏黑的藥水中,烏黑的發絲卷在頭頂,此刻的她,唇紅得仿佛就要滴血一般。
此刻,那歌姬悠揚婉轉的聲音再次響起——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雲楚在這歌聲中,慢慢沉睡過去……
三年故人歸,可還是昔日容顏?